《兰亭序》是以书法经典名世的,但它其实是事件、文章与书法的集合体。从发生的逻辑讲,它首先是一个事件,是古代文人雅集的情景记录。其次是一篇美文,是咏叹这种生活情调的华彩文辞。
最后才是一个名帖,一个成就作者书圣地位的稀世作品。《兰亭序》(包括文与帖)及其影响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只是故事不同阶段的主角并不相同。作为原初事件的基本角色,自然是参加那场雅集的骚人墨客。但文章的作者与书写者,则只是王羲之,他是真正的主角。而作品典范地位的形成,则是一个跨时代的历程。其中追述者、拥戴者和跟随者的身份和表现,各有千秋,均功不可没。本文重提《兰亭序》,并非想对这一经典作品追加一次赞美或增添一点质疑,而是提一个问题:为何真迹没世上千载的这个字帖,依然可以在其身后持续表现出典范的力量呢?
《兰亭序》这一杰作,诞生于一个有精神情调的事件。这个事件不仅是作品的起因,同时还是其表现的内容,综合其序文和有关史传,其情节梗概如下:东晋时代“永和九年”(公元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的某一日,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一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帮文人雅士一起春游。活动的基本描述,是“流觞曲水’“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简言之,就是临水赛诗。输者罚酒,所赋之诗结集,由其时在书法上负有盛名的王羲之作序并书。序文后以《兰亭序》(或以为临河叙》《禊帖》等)为名传世。相关故事中人、事、物要件完整,主题为友情和人生,与权或利的追逐无关,充满文化的韵致。这种朋友圈聚会,诗酒情齐备,是当时的时尚,也系后世所谓雅集的范本。因此,事件本身就是艺术,散发着特殊的魅力。
缘事而修文,但文章并非只是事件的单纯复述。它借景表情,“临文嗟悼”“喻之于怀”,都是生命意兴的畅叙。感触所至,区区兰亭,足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兰亭序》)这里既有夫子“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的豪迈,也有庄生“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庄子·德充符》的感怀。王羲之的成就虽非玄学,但这种内在的纠结,与以王弼、郭象为代表的魏晋玄学既尊圣人、又慕老庄的思想底色是一致的。其矛盾者不是作者之行文,而系人性之结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作者坚信,“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斯文”之文,正是超越生命的有限性,让价值传承的寄托所在。其文之成就,当时已有定评。“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世说新语·企羡》可见,序文的评价,才是王羲之最关切的。唐代柳宗元说“兰亭者,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柳宗元集》,第页)由此可见,人、事、物均以文传。
本来,序文的写作就是事件的完成。若以此为限,则《兰亭序》只是一名文,不会比《金谷诗序》影响大太多。但是,一旦赋予它不一般的外观,它就会变得神奇。这就是汉字书法之魅力所在因此,王羲之的书写,成为这件作品不可缺少的最后一道工序。虽然后世的读者不能观赏其手书的过程,也未能获取王氏本人对其书写的见解,但是笔墨的遗存,会提供我们想象的空间。文运行于思想中,书法则落实干实物上。后者同样需要具体的构思,例如,字体的选择,纸张(或绢)的规格以及条幅的布局,落笔之前,要胸有成竹。以字体为例,唐人张怀瓘说:“王羲之……尤善书,草隶、八分、飞白、章、行,备精诸体。”(见张彦远辑,第页)商承祚认为“《书断》(中)品评诸家书法时,列八分书妙品九人,羲之居末,隶书(真书)神品三人,羲之第二。又其《书议》则以真书羲之第一,虽稍有出入,但出入不大,皆可说明评者认为羲之的隶书(八分)是不及楷书的。”(见《兰亭论辨》下编,第19页)即是说,《兰亭序》的字体是作者最擅长的。此外,书写的过程,无论楷、行、草,除了笔法、结体,还存在速度、节奏的差别,甚至还有修改、涂抹,并且还会连同其书写时的情绪,一齐存留在笔迹上,唐人何延之《兰亭记》追叙说“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见张彦远辑,第84页)这段赞誉有加的文字,除了“更书数十百本”外,其他皆可说是何氏从读帖过程中领会出来的。
至此,事、文、书三位一体的《兰亭序》便告合成。整部作品产生的程序,得遵循事件发展的步骤。其中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事件就没有文章,而没有文章就没有书法。然而从影响的逻辑看,则是后者提升前者的意义。没有文章事件就进不了历史,如柳宗元所言,会“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而没有这杰出的书法,文章的读者也会大为减少。三者的关系,有点类似艾舍尔的自画像《拿着反光球的手》所图示的关系,或者也有点像常人用手机玩自拍。区别在于,自拍可以不照出拿手机的手,而拿反光球的手则照在球的镜面中,于是自照的行为也保留在画面中。因此,人(事件)映在球(文章)中,而球举在人的手(书法)中。所有环节一起呈现,整个行为完整而绝妙。书法通常书写有意义的文辞,文章则不必待书法才成立。文章首先构思在意识中,可以呈现在记忆或者诵读过程中,未必固定为特定的文字版本。即使成为文字,遇到普通的印刷或者抄写拙劣的字迹时,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就会把字符忽略掉。而书法则可以创造一件存在于时空中的作品,其成就大者,还会成为经典世界中的品类。经典世界中的物,不仅是经人运用或品题过的自然物体,它还包括器物———人类在三度空间中创造的作品。它是人类文化的成就所在。《兰亭序》的诞生,为文化留下了一颗内涵丰富、生命力旺盛的种子。但其成长需要合适的土壤或者说运气,种子只是漫长故事的一个开端。
王羲之在生之时,“其书为世所重”(《晋书·王羲之传》),已有盛名。要不然,群贤毕至的兰亭雅集上,轮不到他来作序。而事件的戏剧性,本身就是文章有力的铺垫。故其作品一旦完成,自然有发生影响的机会。特别是“他日更书数十百本”的传说假如为真,就更增加其传播的因素。不过,《兰亭序》是事、文、书三位一体,仅传事与文,普通文字记载甚至口耳相传就可以了。但书法不一样,它是艺术,得以实物形态流传,只有睹形才能传神。实物如果秘藏或遗失,不仅文章影响力减弱,作者本人书法史上神圣般的地位也可能无法保证。距王羲之身后不足百年的梁武帝萧衍这样评价:“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见《历代书法论文选》,第81页)这位君主早就“收右军帖二百七十余轴”,只是《兰亭》帖没有得手。(见桑世昌集,第24页)历史需要机会。《兰亭序》在王家秘传七代之后,于贞观年间,竟然浮出水面,转手为唐太宗李世民所据。此后,不但《兰亭》帖重见天日,而且兰亭的故事也随之进入史乘。酷爱王氏书法的唐太宗,竟亲撰《晋书·王羲之传》。于是,《兰亭》帖的声华借皇权广为传播,深刻影响了其后的中国书法史。
概言之,《兰亭序》在历史上有两次出场的机会。第一次,是永和之年,《兰亭》的文与帖一齐华丽亮相,但“快闪”之后,文存书隐,二百多年的时间中,其影响靠“文”或“名”而非“帖”来维持。第二次,到贞观时代,《兰亭》帖的现世、转手及毁灭,展示其更加跌宕起伏的命运。第二次出场的传奇,则是由贞观朝臣何延之在《兰亭记》中讲述的。
何记的焦点不在文,而在书,即字帖的浮沉上。他盛赞羲之书法“遒媚劲健,绝代更无”。情节要点除缘起外,还包括书的秘传,藏主的转挽,及其显世与最终埋没的命运。整个剧情的节奏是:第一,真迹秘传,原作书写成功后,“右军亦自珍爱宝重,此书留付子孙传掌。”一藏便传七代之久直至唐代。“至七代孙智永……俗号永禅师。禅师克嗣良裘,精勤此艺。""禅师年近百岁乃终,其遗书并付弟子辩才,辩才俗姓袁氏,梁司空昂之玄孙……辩才尝于所寝方丈梁上,凿其暗槛,以贮《兰亭》,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第二,藏主转换。书帖由隐到显,充满离奇的桥段。唐太宗原本“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直草书帖,购慕备尽,唯未得《兰亭》”,一日得知直迹秘踪便见猎心喜。于是有了由尚书右仆射房玄龄设计,监察御史萧翼行事的窃取墨宝之戏。“负才艺,多权谋”的萧御史,天生便有做间谍的才能。他先乔装书生,长途跋涉,制造与辩才寺院偶遇的机会。随后宾主便“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意甚相得",且“酣乐之后,请各赋诗”。获得“恨相见之晚”的效果后,客人便有四次反复登门造访,且都以“诗酒为务”的机会。于古人而言,既有诗酒,岂能无书画?萧冀抛砖引玉,拿家祖梁元帝自画的职贡图》与辩才共赏,后者便上当透露《兰亭序》之所在。萧翼欲擒故纵,质疑其应为拓本,辩才只好以真迹见示。于是,情节由骗变抢,结果自然没有悬念。字帖夺归皇室,太宗的雅好没有落空,还为此奖赏夺宝有功之人。第三,命运的转折,字帖藏主的变换,即便公开,也只是藏主名字由隐转显,但真迹依然只是藏家才能目睹。而名帖若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话,拥有者的满足感就没法与人共享,或者说,拥有才能保存,可传播成就经典。好在字帖的展示还有折衷的途径,即制作、发布拓本“帝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这就等于用替身进行表演、传播。更离奇的是,这个名帖的命运,最终竟然是因唐太宗的痴爱而成为其殉葬品。故此,世间已无《兰亭序》。
这故事,开篇引人入胜,中间高潮迭起,结果令人唏嘘。这是故事中的故事。为了取信于读者何延之在《兰亭记》的结尾处还特别交待了故事的来源。当然,这不是故事唯一的版本。另据刘馃所言,真迹随葬不是太宗本人的要求,而是另有其谋,“贞观十年,乃拓十本以赐近臣。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刘悚,第53-54页)无论如何,《当亭》真迹不再存世,已是共识。这个千古名帖,世间知其所在的时间,其实不超过贞观一朝。但是从正史《晋书·王羲之传》到传说《兰亭记》,足以让它的信息存留于传世的文献之中。皇权的加持,是其能广泛传播不可或缺的因素,唐太宗御制曰:“所以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唯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晋书·王羲之传》)清代阮元深研碑帖,对书法史颇有心得,他说:“至唐初太宗独善王羲之书,虞世南最为亲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兰亭》一纸,唐初始出,欧、褚奉敕临此帖时,已在中年,以往书法既成后矣”“褚临《兰亭》,改动王法,不可强同。虞世南死,太宗叹无人可与论书,魏征荐遂良曰:“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此乃征知遂良忠直,可任大事,荐其人,非荐其书。其实褚法本为北派,与世南不同。”(阮元,第-页)依阮元,即使褚遂良这样的大家,也因权力的因素而导致其书法改头换面。其实,帝王爱墨宝,不一定基于政治的动机。但名帖因帝王而贵,则是政治文化的逻辑使然。《兰亭》帖最终成为唐太宗殉葬品,就是霸道且荒唐的行为。这结果真的不可思议,但大家都相信,原帖就是随唐太宗进入昭陵的,其中便包括酷爱书法的毛泽东。
当王羲之完成《兰亭序》的书写时,他未必觉得字比文重要。得知《兰亭集序》能敌《金谷诗叙》的评价,他“甚有欣色”,就能说明其关切之所在。即使他也存有在书法上展示才能的想法,也系平常心理。《兰亭》帖,从诞生到秘传,历经七世,都不算进入历史。只有当该帖的藏主由隐到显,持家变换的故事开始流传并最终进入史乘,它才进入经典世界。一旦进入这个世界,相关信息就会与文献一起传世。同时,故事也会超脱于事件的原型而有自己的生命力。这时候,野史的贡献就不逊于正史。对这一书帖的多数爱好者而言,神奇比真实其实更能增强其魅力。后世多少“兰亭考”,几乎都针对《兰亭记》而来。可每一次质疑,客观上都加强了《兰亭》帖在历史上的存在感。当然,书法要成为经典,需要但不能仅依靠经典世界中的传说。艺术不是文学,其存在必须通过具体的审美形态来展示。不可思议的是,《兰亭》帖即使在真迹消亡之后,它仍然可以通过临帖或拓本,继续召唤后世无数企慕者的想象力。
《兰亭序》能传世,得益于起初有效的收藏。它躲过了南北朝的荒乱,在王家一藏就是七代。收藏是人类的一大嗜好,从普通人的私人纪念品到各种巨型的公共博物馆,无不向我们昭示,这种行为与人类文化甚至人性有深刻的联系。不过,就如博物馆有主题一样,收藏是分类型的。不同类型的收藏,意义并不一样。收藏珠宝是为了敛财,收藏标本在于认知,收藏艺术意为审美,而收藏文物则为怀古:《兰亭》帖的收藏,则兼有审美与怀古双重因素,或者说,它包含美与美的故事。
先说审美,它首先是作为书法作品而被收藏的。中国的汉字书法是神奇的艺术,它通过图象的呈现来把握。但书法不像绘画,没有外在事物作为参照评判的标准,有的只是灵动的线条及其组织所构成的文字符号。它包含字与书双重意义,字是符号,其含义被约束在文字系统的使用中,意义则指向生活或思想世界。书是文字的表现形态,其指向是字的标准形式,是字的各种带有书写者趣味的具体呈现、篆、隶、楷、行、草,是大的字体分类,但每个书写者的个性是分明的,字体的限制越松,书写者就越自由。对于任何一位对汉字有书写经验的人,都具有对不同字体之美善程度的分辨意识,虽然他不必是书法家或书法理论家。这种特殊的文化经验把汉字书法塑造成一种独特的艺术。虽然作文是王氏的首要目的,但书法无疑也是要讲究的。《晋书·王羲之传》赞其“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作为“其书为世所重”的名家,收藏自己的作品,既是艺术的自负,也可以是敝帚自珍的行为。
所谓散帚自珍,就是作为私人纪念品而加以收藏。但作为纪念物,其意义对前后收藏者来说,则有不同。最初的收藏,只是作为那场令人兴奋的聚会的一个物证,以期在若干年后,面对故物,会唤醒曾经的人物、场面与情怀。以时间为参照,最初收藏的意向目标是指向未来。然而,一日时间之流继续,日后它的出现或被重新收藏,作用就会不一样。对王氏或家人而言,那是过去时光的证物。这时候,其意义的呈现,在意向性上,时间方向却是指向过去的。因为纪念品是让意识投射到被纪念对象或事件的中介,只有具备体现这一功能的条件,它才是其所是,即纪念性得以体现。一旦故物的意义超出私人情感的范畴,具有更广泛的文化价值,那就是文物,传之后世的《兰亭序》,由干集事。文、帖三者干一身,作为文物,近平完美。美与美的故事,就是艺术与文物双重价值的叠加。
文物是被视为从历史的现场遗存的物品,它必须包含两个条件,一是实物,一是信息,且两者得相互匹配。可实情往往不是有信无物,就是有物无信。前者如大量历史文献中提及的大至宫殿小至佩饰之类的物品,中小型者绝大多数或被毁灭,或下落不明。后者如果不是深埋地下,不见天日,则可能混在旧货市场或者静卧在穷乡僻壤,身份与废铜烂铁无异。信息揭示的意义往往比实物形态在文物价值的构成上更重要。现世的文物,如果不是本身直接携带相关历史信息,如刻有铭文的毛公鼎,就要靠专家艰深考索所作的证明,如很多出土文物。没有有效的信息揭示,文物的价值就无从彰显。同时,只有通过清晰的信息,才能把器物嵌入特定的历史背景或情景,从而判断它的价值品位。(参见陈少明,年)说《兰亭序》作为文物近乎完美,是因为其实物与历史信息融为一体,价值几乎无需证明。然而,原帖已经不在,存在者只是其替身--拓本或临帖。
,虽然刘延之、刘馃对《兰亭》帖殉葬原因说法不一,但均肯定原作不复存世。以《兰亭》之名传世者,均为临基本。著名者如定武、神龙诸本,被认为出自欧阳询、褚遂良的临作。汪中说:“今体隶书,以右军为第一,右军书,以修禊序为第一。修禊序,以定武本为第一。”“定武乃率更响拓而非其手书。”(《新编汪中集》,第页)阮元则说:“兰亭帖之所以佳者,欧本则与《化度寺碑》笔法相近,褚本则与褚书《圣教序》笔法相近。”(阮元,第-页)既然不是真迹,自然存在临摹是否失真的问题。不过,失真的前提是真迹曾经存在。与清代疑古风气日炽一致,先后有人疑《兰亭》为伪作。伪作不是指临本非真速,而是所谓“真迹”原本就是假的,不存在真实的《兰亭序》,包括文与帖。问题是清末李文田提出的,其理由主要分两个方面:一是传世的《定武石刻》。笔意为晋碑所无;二是今本《兰亭序》文字比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企羡》所引《临河序》为长,“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见水赉佑编,第页)但它是写在私藏的《定武兰亭》中的跋,本来影响不大,而且,“近代怀疑《兰亭序帖》不是王羲之写的,也不只李文田一个,还有姚华、张仁广、张伯英父子等人。”(龙潜)有意思的是,年文革前夕,郭沫若连发多文引申李文田的观点,并借考古资料、字形对比与思想分析的助力,把怀疑论推向高潮,并由此引发一场颇为热闹的辩论。反郭者人数不多,但也不甘示弱。其反驳的理据,一是王羲之写多种字体,碑刻的字体未必适合帛纸类软质材料;二是刘孝标临河叙》可能只是《兰亭序》的摘录,原序本来没有题名,且《世说新语》注也不乏类似的例子。控辩双方,似乎都未提供压倒性的论掘,所以自信如郭沫若也提出等出土发现来验证。“文革”中断了讨论,年文物出版社以《兰亭论辨》为名,将主要争论文章结集出版。此后,问题的影响渐微。这里旧案重提并非想挑起新的纷争。其实,争论过后,依然是信者恒信,疑者固疑。问题是,对信、疑双方而言,《兰亭序》的地位会变化吗?
《兰亭序》是艺术与文物合一的珍品,尽管郭沫若质疑其真实性,但并不妨碍他继续欣赏其书法价值。王文治跋吴炳藏定武本昨映山学使持以见示,天色已晚,烛光之下精彩迸出,即已叹为希有。及携归谛观,佳处俞显。观至三日,而形神与之俱化矣。”(见水赉佑编,第页)高二适说:“玩书字故应如相马然,牝牡骊黄,妙尽神凝,却能涵茹性趣。”(见《兰亭论辨》下编,第10页)说的都是艺术欣赏,即通过形而指向神。文物的鉴赏则指向其产生的历史情景,即千栽之上兰亭修视那场群贤毕至的盛会,以及书圣王羲之激扬文字之神采。艺术指向当下,文物指向过去。于信者而言,有人质疑并不妨碍其借此怀古。只要怀古的心理体验是真实的,即便信错,又有何妨?苏东坡错置赤壁地点就是一例,那神驰千古、气吞山河的《赤壁怀古》,价值并没有因凭吊地址出错而打折扣。对于疑者来说,这个书帖的位置自然与信者的评价有区别。但是,即使主疑者,也肯定该帖的书写年代应在隋唐之际,距今千载以上。重要的是,假如太宗被骗,甚至太宗本人作案,而且还能编出那个智取神帖的桥段,不也同样是令人赞叹的故事吗?张大千上个世纪50年代伪造的明代关全名画《曲岸醉吟图》,波士顿美术馆在收藏一个甲子之后,坦然公开,并在张大千:画家、藏家与造假者》中一起展出。仿关全的伪作,除了标题,从笔墨、印鉴到题跋,几平全假,造伪也造进了历史。可《兰亭序》则不然,其拓本流传后,被珍藏的题跋却是真的。有趣的是,否定《兰亭序》为王都之作品后,郭沫若还为我们找回了真迹与原作老:"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今存神龙本墨迹就是《兰亭序》的真本了。这个墨迹本应该就是智永所写的稿本,同他所写的《告誓文》和别人临他所写的归田赋》,笔迹差不多完全相同。”(见《兰亭论辨》上编,第22页)依郭说,作伪者或者真迹的主人,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传世《千字文》的书写者智永禅师。集合在智永身上的要素,深山禅寺、青灯古卷、苦修勤学……,且竟能让祖宗成其替身而享誉人间上千载,新编的故事依然充满精神的魅力,不是吗?
聚谈风雅,文辞锦绣,书法绝美,这件三位一体的作品,堪称古典文人生活情调的杰出体现。当《兰亭序》的经典地位形成之后,对它的任何批评或质疑,效果都是在加强其存在感。这千载遗墨,不管把它理解为遗失还是遗存,其精神生命将会越来越旺。#文史知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