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李白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张九龄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今人所感受到的,是唐人把酒对月一刻的时空格局。中秋节的习俗始于宋朝,但月光却更早于宋朝。
千年来的月光照着我,也照着你。
1
年的月亮:天才的放旷
年中秋夜,三十九岁的太守苏轼带着酒,登上了密州城墙西北隅的超然台。
两年前,他在杭州通判的任上期满后,上书朝廷请求继续外任,最好能离他在齐州(山东济南)的弟弟苏辙近一点。自从五年前一别,兄弟再未相见。朝廷允准了他的请求,将他调到距离齐州四五百里的密州(山东诸城)任知州。
从清丽旖旎的杭州到山荒水恶的密州,苏轼来不及失望。他一到任就忙着灭蝗、抗旱、治水、救养弃婴、捕杀盗贼、惩治酷吏……公务缠身,无暇他顾。
等到诸事大致安定,苏轼将密州城西北隅的一座废弃楼台重修完毕。苏辙从通信中得知后,引《道德经》“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为此台取名为“超然”。苏轼从此就常常与下属一起登台,眺望山川,置酒为乐。
来到密州之后,他写“十年生死两茫茫”悼念亡妻王弗,写“老夫聊发少年狂”记录携众出猎,后者的痛快淋漓从此开启了豪放一派词风。但因为各自奔忙,与苏辙始终未见。
如今又是中秋,超然台上的苏轼把酒对月,遥想远方同样处在月光下的弟弟。一夜纵酒,苏轼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五代)佚名《浣月图》
几十年后,南宋的胡仔在《渔隐丛话后集》中盛赞:“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而崇尚“无意于佳乃佳”的苏轼,何曾有夸强争胜的心思?他只想借酒浇块垒、信笔抒胸臆。
翻过这一年两兄弟终于聚首,苏辙更陪着苏轼调任徐州,过完中秋才分别。苏轼作《阳关曲·中秋月》,“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此时的苏轼,还不知道会看到怎样的月亮。年他在湖州太守任上因乌台诗案入狱,年免死被贬谪湖北黄州。于是承天寺他见到了竹柏在月光下“藻荇交横”的投影,赤壁夜游写下了“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再加上《黄州寒食诗》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他从苏轼变成了苏东坡。
见过了黄州月,再回想密州月徐州月,放旷天才如东坡者或也会失笑自嘲:往昔,终究不曾定风波。
2
年的月亮:猛士的惆怅
苏轼咏中秋一百年后,三十五岁的辛弃疾在临安的中秋日观潮。眼前万众狂欢,他却叹时世艰难。
此时是孝宗淳熙二年,距年汴梁城陷、宋室南迁已近半世纪。虽然黄河以北遗民泪尽,南方却一派太平气象。尤其都城临安,每到中秋更是一等一的繁华。周密《武林旧事》、吴自牧《梦梁录》,都记下了临安城中秋节庆的盛况。
中秋节前,各地酒库便开卖新酒。皇宫中举行赏月大会,皇帝亲临,鼓乐滔天。皇宫外御街上,卖蜜饯、香料、绒线的夜市通宵不绝。市面上的糕点铺售卖芙蓉饼、菊花饼、月饼、梅花饼、开炉饼等,但月饼尚非后世中秋的专属形制。西湖上放千万盏淡粉色莲花式水灯,夜晚的湖面璨如繁星。
夜晚的活动大抵如是,而白天最热烈的庆祝,便是钱塘江观潮。八月的潮水最为盛大,中秋前后临安更是“倾城而出,车马纷纷”。钱塘江上除水军演习之外,更有弄潮儿出没于潮水之中。时人在高处设雅座,供人畅快宴饮。
辛弃疾是与右丞相叶衡一起前往观潮的。叶衡是南宋力主励精图治收复失地的抗金一派,因为他的赏识推荐,辛弃疾才得以入临安任仓部郎官。但此时虽然万众欢腾,叶衡却处于荆棘中,不到一个月后他就将被攻讦而罢相流放。所以虽然正逢中秋,叶衡和辛弃疾的忧虑却多过了喜悦。
(南宋)李嵩《月夜看潮图》
三年前的中秋,辛弃疾送别友人范昂,词作《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一开篇就是“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他才三十二岁,已因世事艰难而以老自嘲。如今虽然到临安任事,但眼见叶衡触途皆碍,他也只能以词作聊以慰藉: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
万人同庆的时刻,总会有忧心忡忡的格格不入者。贪欢恶忧本是人之常情,但智者既然高瞻远瞩,常人的愉悦对其也就没那么吸引。像辛弃疾这样“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英杰,面对时势也无可奈何:寥寥数人哪来的回天之力?何况此时只忧心金人兵戈在前,却不知蒙古的铁木真已经十三岁了。
看通透,猛士的高歌或惆怅,或许无伤大雅也无关大局,不如能寻欢时且寻欢。
3
年的月亮:大师的绝响
今夜是黄公望八十六岁的寿辰夜,也是元顺帝至正十四年的中秋夜,他自知已是来日无多。
黄公望本来不姓黄。年八月十五,常熟的子游巷,陆统的次子陆坚出生了。十岁时,陆坚被过继给久无子嗣、年已九十的永嘉黄氏。黄氏有感而叹“黄公望子久矣”,于是陆坚自此改名黄公望,字子久。
史书上没有太多黄公望的早年事迹,只知他青年作诗、中年为吏、人到五十才拜在赵孟的门下学画。如果一生是一年四季,出生在秋天的黄公望,到了人生的秋季才开始揣摩丹青。
赵孟辞世,黄公望离开,从此隐居富春江一带。明人李日华记载:
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六研斋笔记》)
在常人眼里,黄公望就是这样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所以他又自号“大痴”。加上黄公望还沉迷修道,穿了道袍、入了全真教、得名一峰道人,就更加一副神神叨叨生人勿近的情状。他也不在乎,反正家中有粮、案上有纸、砚中有墨、笔下有意。
后半生他就这样一直画。年,无用禅师请七十八岁的黄公望为其绘制一幅山水长卷,黄公望当时许诺:三年可成。
然而年黄公望虽然在画上题跋,却又继续画了三年。直到年的夏秋之际,才完成了这幅高约33cm、长达cm的《富春山居图》,也当仁不让地成为山水“元四家”之首。后来多少心高气傲的文人雅士,几乎全都心悦诚服自知不及。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
人生短短几十年倏忽即过,究竟能做成多少事?下半生才执笔的黄公望,在人世的最后时节,把自己的眼中所见、心中所感、一生所悟绘成一幅画。三百余年后,清代画家王原祁在苦苦临摹过十二遍富川山居图之后,仍然想不通一个眼花手抖、精力衰朽、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如何能画得如此极淡又极妙,只有在绝望中仰望,“殆其人可及,其天不可及乎!”
大师的标志之一是无法被模仿。年寿辰夜,黄公望早知此生无憾,但他仍在作画。八天后,他完成了绝笔《山居图》,自此远离尘世。他来时是秋天,去也是秋天。最后的中秋夜,圆满的闭环。
4
年的月亮:名士的疏狂
张岱与中秋也有缘。年中秋节后十天,张岱出生在浙江绍兴一个高祖、曾祖、祖父三代进士的书香世家,一睁眼就见三世积攒下的三万卷藏书。等到年岁稍长,知道家境富饶,就只有风流名士一条路可走。
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
年闰八月,因此有两个中秋。闰中秋这一日,张岱仿效苏州虎丘每年的中秋曲会,呼朋唤友齐聚绍兴城内的蕺山亭。每人带一斗酒、五只簋、十份蔬果和一床红毡,席地列次而坐。每一席都有老人、儿童和歌伎,在座七百余人。
派对的开场是大合唱。一百多人齐声高唱“锦帆开,澄湖万顷”这支曲,声音如潮水奔涌,山也似被惊雷震动。
一曲既歇,觥筹交错,你斟我饮,“酒行如泉”。夜深,蔬果和下酒菜都尽了还觉饥饿,于是又借山上戒珠寺斋僧的大锅煮饭。喷香的白米饭盛在大桶里,长工们一担一担挑将上来。
张岱令自家的小戏奴岕竹和楚烟在山亭演出,一连表演十多出戏,人戏不分妙入情理,引来围观者上千。跟之前的齐唱雷鸣不同,此时除了唱戏,连蚊虻声都一声不闻。直到四更凌晨,人才逐渐散去、空山寂寂。
(南宋)马远《月下把杯图》
虽然张岱最终连个举人也未考取,但委实也拥有一段快意人生。这场中秋会之后十年,崇祯在景山上吊,大明轰然倒塌。张岱书毁、病发、家破、妻离,眼见清兵占了绍兴剃发易服,他只能躲到深山古寺之中隐居著述。生活困顿缺柴少米,于是往往饥饿,张岱一度想要自尽,考虑到要为故国留史才苟活。
《陶庵梦忆》就成书于此时。国亡家破之后,回想少时骄奢予取予求,真真如梦一场。书中这篇《闰中秋》的最后,张岱写:
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米芾父子善画山水)雪景仿佛见之。
宋明的风月在停笔后逝去。张岱抬头,眼前江山染尘妖气弥漫,别时容易见时难。
5
年的月亮:情爱的芬芳
成婚时是正月,沈复十七岁。妻子陈芸大他十个月,是他的表姐。两人住在苏州的沧浪亭边。
陈芸天生聪颖,学说话时受教白居易《琵琶行》,很快就可以背诵。可惜三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一家人后来全凭陈芸刺绣织染的手艺维持生计。十三岁时沈复跟随母亲回娘家见到陈芸诗作,声言非其不娶,于是就此缔结白首之约。年正月二十二日,两人洞房花烛。
婚后沈复去杭州就学,但三月后即归家,新婚夫妇情爱甚笃。两人居于沧浪亭爱莲居的西屋隔壁“我取轩”中,宋代苏舜钦、明代归有光都著有《沧浪亭记》。
这一年的中秋,沈复患病初愈,想起陈芸做了大半年的新妇,还未曾去过近在咫尺的沧浪亭,就让家中老仆和看门人说好勿让闲人进入。天色将晚,沈复、陈芸和沈复的小妹,由中年女仆和年青女婢搀扶,在老仆人引路下过了石桥,进了沧浪亭的园门向东,曲径通幽缓步入园。
园中叠石作山,林木青翠。沧浪亭位于园中高处,顺台阶而上到达亭中,四周眺望可见数里。此时炊烟四起、晚霞绚美,一行人在亭内以带来的毯子席地而坐。
天色暗下去,一轮明月出现在林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此时月光映河,俗世思虑与人间杂念一时消失无迹。陈芸感慨:今天真是快乐,如果驾一叶扁舟亭下往来,不是更愉快吗?
(宋)刘希古《瑶台步月图》
这一晚并没有行船,一行人彼此搀扶照应着离去。按照当地风俗,中秋夜不管大家小户姑娘都可结队出游,叫做“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却不见有人来。
之后陈芸失宠于翁姑,沈复夫妇离家别居,虽然琴瑟和谐但情深不寿。年,四十岁的陈芸病逝于扬州,临终有遗言:
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
十七岁新婚时的中秋夜游,在陈芸的记忆中铭心刻骨至死方休。沈复的《浮生六记》,也因为陈芸的相关记载而光彩熠熠,否则只是一本大路货随笔集。
林语堂在将书译为英文的序里认为,“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赏宇宙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人过他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
所以小情小爱,亦可为大观。谁说智者不入爱河?能入能出而已。
6
年的月亮:黎明的曙光
年,冯姚平8岁。她的父亲冯至是著名诗人,在昆明的西南联大西语系任教,朱自清和闻一多都是旧识。
闻一多在唐诗课上讲诗人田间的新诗,说他的诗是鼓声,“整肃、庄严、雄壮、刚毅和粗暴、急躁、阴郁、深沉。”研究唐诗的教授讲现代诗,吸引了众多西南联大的学子。年4月9日,以42级历史系何孝达、政治系沈叔平为首的12名学生,徒步十余公里至闻一多家中拜访请教。在树下听完大家的朗诵,闻一多说:
要写诗,也不一定用文字写,最好是用血肉来写,用整个生命来写。
一周以后,西南联大的新诗社在南区学生服务处的小礼堂成立,每周或两周举行一次社员习作的朗读和讨论会。参加聚会的人越来越多,教室也坐不下,于是聚会地变成了室外空旷地。年10月1日,新诗社在联大后面的英国花园举行赏月诗歌朗诵会,这一天是中秋。
到会者四十五人,闻一多和冯至均出席。人人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周围是高大的柏树,明月当空,说诗论世。但令冯姚平兴奋的不是诗,而是大人们抓给她的花生粘之类的糖果,因为那时并不易见。多年后,冯姚平除了糖果,只记得当时的月光。
(清)金农《月华图》
月光后也许是曙光。年8月15日晚,已经躺上床的冯姚平听到了邻居从收音机里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起床跟着父亲冯至来到一间小茶馆的二楼,见到了喧天的锣鼓、奔放的人潮、铺天盖地的兴奋。
一年后西南联大结束,冯姚平跟着父亲回了北京。年她从莫斯科留学归来,在机械系统工作三十年后转入国家人事部工作,年退休后长年整理父母的文稿资料。
也就是说,曾经照过苏轼、辛弃疾、黄公望、张岱、沈复和陈芸的月光,现在仍然像七十八年前和更久之前一样,笼罩着久历世事的冯姚平。中秋的月亮既照名人,也照常人。
(原题为《千年的月光照过他们,也照着你》作者启凌来源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