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贬谪对一个人文士大夫来说当然是惩罚,但是对于被贬地来说却成了一种恩赐。韩愈对潮州,柳宗元对柳州,苏轼对黄州都是如此,他们的到来让当地闪耀出了一片光彩。
初到黄州,生活艰难。好在当地官员都很敬重这位旷世才子,让他住在官府的招待所临皋亭,一家人这才有了栖身之地。苏轼脱掉文人的长袍,换上农夫的短衫,开荒种地,补贴家用。来年建起了5间泥瓦房,名为“雪堂”。
这片躬耕之地称之为“东坡”,在此之前,“东坡”的名号是属于被贬忠州的白居易的,而苏轼又是白居易的头号粉丝。同为天涯沦落人,索性也以东坡居士自称,从此便有了那个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苏东坡。
他们两个人同样的安分寡欲,处变如常,听天由命,这是难能可贵的君子操守。儒家认为,君子应着力于自己可以把握的事情上,至于人生境遇如何是不可控的,都是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
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就做什么样的事情,无论贫贱富贵,安乐患难,都泰然自若。历经沉浮,内心却不起波澜。这当然是难以做到的,所以白居易和苏东坡才为后人所仰慕。
苏轼也不是一来到黄州就豁达洒脱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他的内心也曾充满了幽怨不平,孤独失落。
后来,有了东坡,自耕自足,盖起了雪堂,著书交友,生活一点点得以重建。他向道家与佛家寻求智慧,心灵获得解脱,才开始享受起黄州的贬谪生活,才成为了潇洒自在的苏东坡。
于是,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达观,有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彻大悟,有了“休将白发唱黄鸡”的向往与追求,有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解脱与超越。
来到黄州两年之后的,璀璨夺目的年,苏东坡一支生花妙笔,写下了诸多千古名篇,成就了此后千年都无人能够企及的文坛高峰。
《赤壁赋》
今天我们继续聊,苏东坡奇迹之年的一词两赋,三咏赤壁中的前、后《赤壁赋》。
黄州赤壁,并不是当年曹操周瑜赤壁大战的古战场。苏东坡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以他的性格,故意将错就错,大发思古之柔情。令后人击节赞叹的是,苏东坡假借赤壁抒情怀古,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飞越,而此前一直默默无闻黄州赤壁也因此名满天下。
从此,中华大地上就有了两个赤壁:嘉鱼赤壁是武赤壁,周郎赤壁;黄州赤壁是文赤壁,东坡赤壁。历史就是这么有趣,一个故意的错误,非但没有招来指责,反倒成就了千古绝唱与华夏名胜。
我们就先来看《赤壁赋》。在我们上中学的时候,这可是要求全文背诵的,只可惜,当年只会傻傻地硬背。如今年至不惑,才能稍稍感受它的优美与深意。
壬(rén)戌(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诵明月之诗,歌窈(yǎo)窕(tiǎo)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第一段,交代时间、地点、人物、环境和事件。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的晚上,苏东坡与朋友们在赤壁,泛舟赏月,喝酒唱歌,周围景色优美。
不一会,明月从东山后升起,徘徊在闪烁的斗、牛两个星宿之间,也就是摩羯和射手之间。当然了,从天文学的角度来考证的话,7月湖北的星空是不可能看到这两个星座的,能看到的是室座和壁座,飞鸟座和仙女座。
我们当然无需以此苛责,信马由缰是潇洒东坡的一贯作风。
在皎洁的月光下,茫茫雾气笼罩江面,水色与天光交相辉映,正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大家任由小舟在苍茫的江上肆意漂流,船好像在空中腾云驾雾,不知去向何方,好似离开了喧嚣的尘世,飘然升上天空化作了神仙,妙不可言。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xián)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击空明兮溯(sù)流光。渺(miǎo)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yǐ)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niǎo)袅,不绝如缕。舞幽壑(hè)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苏东坡饮酒乐极,不禁敲打着船舷唱起歌来,抒发自己胸中思“美人”却不得见的惆怅,这里的美人是美人,也是庙堂之上的君王,更是他自己的抱负与理想,也是这世间一切的好美。听着这幽怨惆怅的歌声,一位叫杨世昌的道士朋友吹起了洞箫,那呜咽的箫声如泣如诉。一曲洞箫,让众人的情绪从欢乐转入悲凉。
苏子愀(qiǎo)然,正襟(jīn)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jīng)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zhú)舻(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酾(shī)酒临江,横槊(shuò)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qiáo)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mí)鹿,驾一叶之扁(piān)舟,举匏(páo)樽(zūn)以相属。寄蜉(fú)蝣(yó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须臾(yú),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áo)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全文从这第三段进入高潮。苏东坡整理衣服端坐起来问杨道士:“你的箫声何以如此哀怨呢?”这一问引出了一番大道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是曹公孟德当年《短歌行》中的诗句。在这里向西可以看到夏口,向东可以看到武昌,山川相连绵延不绝,目力所及一片郁郁苍苍。这不正是曹孟德当年被周公瑾围困的地方吗?
想当初,曹操破荆州,夺江陵,沿长江顺流而下,麾下的战船首尾相连绵延千里,战旗遮天蔽日,曹操举杯面对滔滔江水,手握长矛写下这雄伟诗篇,不愧是盖世英雄。而如今他在哪里呢?
像曹操这样伟大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整日在沙洲上打猎砍柴和鱼虾为伴的凡夫俗子呢?现在我们驾着小船,把酒言欢,真是好比那朝生暮死的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就像沧海中的一粒小米般渺小啊。我感慨生命的短暂,不由羡慕长江的永恒,真想如同仙人一样遨游无穷,像明月一样永生不灭。
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悲从中来,只能将这憾恨化为萧声,寄托在悲凉的秋风之中。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zú)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shùn);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听完了杨道士的一番高论,东坡开始了哲学的讨论,他微笑着说:您了解江水与明月吗?江水昼夜奔腾,每一秒都在流逝,眼下每一滴江水确实是一去不回,但长江却万古长存,从未枯竭。月亮是有圆缺的变化,每一天的月光都是不一样的,但月亮终究还是那个月亮没有一丝一毫的增减,他们都有变与不变的两面。
其实变与不变,无论长江明月还是人生,乃至是宇宙,都是相对的。如果从变化的角度来看,人生百年,转瞬即逝,即便是向来认定的天长地久,其实也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曾保持常态,就像那东逝的流水,阴晴的月光。
而如果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呢?则宇宙万物无穷无尽,人类生生不息,文明绵延不绝,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腐朽,但精神与灵魂也可以光照千秋,如同这永存的长江,与长明的明月。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同时具有短暂与永恒的两面,只因我们思考的角度不同罢了,所以也就不用羡慕长江与明月。
千年后的今天,黄州的长江依旧奔腾,明月也依旧当空。如果,我们泛舟江上,面对着清风明月,能够想起苏东坡这位千年前的同行者,感其所感,思其所思,那就等于苏东坡与我们同在这小舟之上,他的人生与这江水,明月一样的永恒。
人生为何会痛苦?就是欲望不被满足,抱负,权位,名利,寿命,起心动念的追求,不得满足则皆为痛苦。如何化解,要么满足,要么超越。但是满足之后,又会有新的欲望和新的痛苦生发出来,终究饮鸩止渴,真正的办法就只有超越。
所谓超越,不是麻痹自己的痛苦感觉,而是去思考这些更为根本的东西。
接下来东坡进一步道出了自己的人生态度,“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因为有占有欲所以才心生艳羡,生而为人赤条条的降世,世间的一切本就不属于人,也不该去占有。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听见便成了声音,映入眼帘便绘出了形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对自然美的充分享受,才是一个人无所拥有的最大拥有。
无论是坐拥江山的君王,还是孑然一身的渔夫,面对的清风明月都是一样的,谁能去享受它,它就属于谁,耳得之成音,目遇之成色。哪怕是一个囚犯,透过监狱的窗户看见了一缕月光,那这一缕月光就是属于他的。
在这里东坡给了一个提醒。
我们越是匆忙赶路,越是在意现世的得失,就越是听不见清风,看不到月光。想想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星空了,即便它永远都在悬挂在头顶,但只要没有与我们的目光相遇,它就不属于我们,对我们来说它就是不存在的。
超越得失的心灵,才能感受与拥有这天地之美。
我们不应该羡长江之无穷,而是应该把大自然的无限用来充盈我们有限的生命,享受每一分的生命、清风与月光,这便是永生,便是永恒。
苏东坡沿袭了庄子的相对主义观念,强调事物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但同时也否认了衡量实物的客观标准,抹煞了事物与量的实际界限。所以也有学者认为这是苏东坡为我们熬制的一碗包装精良的心灵鸡汤。但这并不妨碍他给我们带来的感染与启发。
客喜而笑,洗盏更(gēng)酌(zhuó)。肴(yáo)核既尽,杯盘狼籍(jí)。相与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苏东坡的一番妙语,让朋友们豁然开朗,大家兴致盎然,吃喝玩乐,然后相互倚靠着睡在了船上,不知不觉,东方已经露出了白色曙光。
《赤壁赋》中的这一番水月禅辨,真的是杨世昌和苏东坡的吗?
或许不是,而是他自己内心的独白,是过去的苏轼与如今的苏东坡之间的对话,是旧我与新我的对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代表着苏东坡对生命的反省与超越。
《后赤壁赋》
三个月之后,东坡重游赤壁,写下了《后赤壁赋》。
他经常都自书《赤壁赋》送给朋友,但没有书《后赤壁赋》赠人的记录,不是因为后面一篇写得不够好。而是东坡乐于和人分享前赋中的所思所感,却更愿意把后赋留给自己。前赋夹叙夹议,谈玄说理,而后赋却是只叙事,不发议论。
开篇依旧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gāo)。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bǎn)。
十月之望,是十月十五,前赋中的“七月既往”是“望”的第二天所以是七月十六。苏东坡和两位朋友途经一段黄泥路从雪堂回临皋亭。
天快黑了,一行人看到“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于是准备潇洒快活一番,但是没有酒和菜。
一位朋友说:“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lú)。”鱼已经抓到了,一行人回到临皋亭找酒。东坡的妻子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这下万事俱备,带着酒菜来到了赤壁。
再游赤壁景色和之前不一样了“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前赋中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和这里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被后人奉为描写秋、冬二景的典范。
“曾明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没过多少日子,故地重游,这高山流水,清风明月就都是全新的样子了。
如果把普通人换到苏东坡的处境,困守黄州这一隅之地,每天看到都是相同的景色,很快就会乏味。但东坡就是能从相同之处看到丰富变化,感受到新奇。
说到底,到底是乏味还是新奇,并不取决于环境,还是取决于人心。
新奇感诱惑着苏轼“予乃摄衣而上,履巉(chán)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qiú)龙,攀栖鹘(hú)之危巢,俯冯(píng)夷之幽宫。”
一个人撩起衣襟登上赤壁高崖,踏着险峻的山岩,拨开纷乱的野草,蹲在形如虎豹的怪石上,攀上像蛟龙一样的树木,登上猛禽筑巢的悬崖,俯视水神冯夷的宫殿,把朋友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东坡对着夜空长啸一声,引得身边的草木为之摇曳。山谷间掀起阵阵回响,水声风声都与之共鸣。
“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忽然间悲从中来,肃然之际平添了几分恐惧,感到这山崖之巅不可久留,赶忙回到船上。但内心的震荡久久不能平息,任凭小舟在江水中肆意漂流。
就在这个时候,“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gǎo)衣,戛(jiá)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恰巧有一只仙鹤横越大江,白羽黑尾,翅膀如车轮般大小,一声长鸣,掠过小舟而去。
当晚,苏东坡梦见了一位道士,穿着羽衣飘然而至,拱手问他:“先生在赤壁玩得高兴吗?”东坡问其名,道士低头不语,恍然大悟:“那只横越大江的仙鹤莫非就是您?”道士含笑而去,东坡陡然从梦中惊醒,开门张望,除了清朗的月光,什么都没有。
《后赤壁赋》到此结束。
这仿佛是一篇历险游记,苏东坡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我们可以觉察到,在这一番游历中,笔者的心理变化与他自己此前的人生经历是完全相符的。一开始迎难而上,在幽暗崎岖的险境中攀登,到了一定的高处后,看到了一个莫知所以的世界。随后因为自己的“一声长啸”,而引发了令人恐怖的景象,结果被迫回到舟中,随流飘荡。
“履巉(chán)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qiú)龙”苏轼以科举起家,进入仕途,此后为官议政,却与皇帝宰相的意见相左,以至于离朝外任。反对“新法”的苏轼,他的仕途之路,不就是在幽暗崎岖的险境中攀登吗?
努力的攀登固然让自己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主政一方,声名遐迩,但对于朝政的不满如胸中块垒,于是在自己的文字中冷嘲热讽,这就犹如赋中“划然长啸”的行为,引发了“乌台诗案”这个惨烈的后果,自己遭受贬谪。
而到了黄州之后,逐渐释然,所谓“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心灵被解脱,获得了宁静。
因此,赋中黑夜独游这一段,就是对自己平生经历,遭遇和心态的一次回顾,而最终落脚点在于心灵的解脱与宁静。也与前赋中的“水月禅辨”相呼应。
后面更为奇妙,一个梦境把仙鹤与道士联结在了一起,或是仙鹤化作了道士,亦或是道士化做了鹤。好似桃花源记,打开了平行时空,又似庄周梦蝶,消弭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在少年登科,险境攀登,划然长啸,乌台大劫,回归宁静之后,苏东坡并未停下来,而是向着另一途径伸展,从人间的幽昧之地,超向不可捉摸的世外之境,在迷离恍惚的幻象中进行了一场天人对话。
在这里,登高长啸的诗人,飘然而至的道士,横越大江的仙鹤,早已分不清你我彼此了。仙鹤就是道士,道士也是诗人,而诗人也是这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仿佛如仙境中的一幕戏,诗人一会化作道士含笑而去,一会化作仙鹤横渡大江,一会借着酒意静静入睡,醒来后却故作惊讶的问观众:究竟是我梦见了道士、仙鹤,还是他们梦见了我呢?
其实观众们心中都已明白,这就是诗人的独角戏,无论是道士还是仙鹤,都代表着他融入宇宙自然的永恒灵魂,代表着他对现实世界的超越与解脱。
而这也正是《后赤壁赋》的精妙所在,笔者只绘景叙事,不发议论,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如果你要问东坡:“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他一定也会拱手不语,含笑而去。
正如《古文观止》里所说: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客,也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三咏赤壁,一词两赋中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后再说,一期节目讲这么多的古文诗词,你听起来应该也会很累的吧。苏东坡在经历了黄州4年的洗礼蜕变之后,仕途上即将峰回路转,东山再起,我们下期节目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