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佳玮
大家都说,苏轼是个吃货。
然而他这个吃货,与众不同。比起其他炫耀钟鸣鼎食的吃货,苏轼很朴实。
他在黄州写《猪肉赋》,是因为那里猪肉便宜得要命。在岭南时,只买得到羊骨头,还很高兴地写信吹嘘,说羊骨头用酒略烤,其间碎肉如吃螃蟹。在海南时,连米都短缺了,就想“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打算蹭一顿海南鸡饭。
本质上,苏轼在吃上所得的快乐都是苦中作乐。他自己总结:“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
都是穷法子,但他能过得风雅。有一次,他送人走时,没钱买酒,只好给人泉水喝: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
可是劝泉水时,他都有说头:
“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这句话豁达极了:你走了之后,哪里都看得见我。四方水里映出来的,都是同一片天。这种万水同源、何必拘泥的姿态,在《红楼梦》里,就是林黛玉所谓“天下的水总归一源”。按林妹妹的标准,苏轼就很通达。
我们都说苏轼好。苏轼究竟好在哪儿呢?诗人、画家、美食家、文章家、才子、酿酒、制笔……归根结底,苏轼是史上最卓越的感受者与欣赏者之一,而他还能将自己的感受与欣赏,以极通达的姿态描述出来。
促成他这份通达、豁达与风雅的,众所周知,是黄州传奇。苏轼到黄州时,不是年少气盛时节了:那时他44岁。父亲苏洵于十四年前过世,众口传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在五年前写出。此时,苏轼已经“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已经“我被聪明误一生”了。
他初到黄州,住在定惠院,就是“寂寞沙洲冷”那地方。那阕词极凄婉,可见其心情。后来苏轼常去安国寺,尤其去那洗澡,那里有个建连和尚,对他说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在黄州开了“东坡”,开始种地后,苏轼开始陶渊明化,自己写“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苏轼在黄州后期,写前后赤壁赋,写《念奴娇》,写《记承天寺夜游》,写“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锋芒毕露的聪明劲削了,变清澈了,却没什么颓丧气。他有些像陶渊明,但没离群索居;还保留着聪明劲,但自然而然;风风流流,清清澈澈,随心所欲。
他开了东坡,亲自务农。黄州城东,山坡上开三间房,置十余亩地。给孔平仲写诗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拣瓦砾,种树,盖房子,脸吹晒黑了。东坡二字,从此跟死了他。
苏轼于诸子百家无一不窥,但去黄州前,还有点儒家气。写《晁错论》时还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可是到黄州,他便水气飘散了。他去安国寺洗澡,写:“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去黄州那年中秋,他写词,开头就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于是,最传奇的几段诗文,出现了。
《念奴娇·赤壁怀古》尽人皆知。这词写时,他到黄州已两年多。这词妙处极多,但有黄州特色的是:“大江东去”开门,“江山如画”的俯仰天地之后,飘然一收,收到了末尾的“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这清空萧散的一收,是苏轼与以往决定性的不同。不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个密州苏轼了。词前大半部分呈现出一种高亢清越、开阔雄浑,这是苏轼的豪放与才情所决定;但末尾感伤、沉郁又不失旷达蕴藉,以及贯穿全词的高远气象,这种能发而复能收的自如,大可以说,是在黄州的两年经历带给苏轼的。
《前赤壁赋》和《念奴娇》同年夏写就。名句如云不提,妙的也是后半部分:如果只到“托遗响于悲风”为止,则此篇境界,还只是“高古”。全文精髓,乃在“苏子曰”到结尾:“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一段,有超脱凡俗、上抵宇宙的玄思。
《前赤壁赋》是“客”和“苏子”的对话,其实更像是自问自答,而最后“苏子”胜出,以乐始以乐终。比起《念奴娇》结尾的自嘲,《前赤壁赋》结尾明亮圆润得多,结局是“客喜而笑”,是“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明亮。
乐天知命,从心所欲,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到此至矣尽矣。自得其乐,是至高境界。毕竟万水都是一源,毕竟也无风雨也无晴,毕竟清风明月是造物者无尽藏,毕竟明月松柏只需要闲人来赏玩。毕竟一切,都在心事一转之间。
是为苏轼。我们喜欢他,不在诗文书画,而在他这份永远明亮的欢乐。
上观号作者:交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