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记住“黄州”这个名字,大概是苏轼那场莫须有的冤案,让他跌跌撞撞、带着一身惊惧与伤痛闯入这里——黄州,这座不知名的小城,张开怀抱热情地拥住了他。
苏轼在这里疗伤,也在这里蜕变,从苏轼到东坡,他用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他有迷茫、有困顿、有失意,但更多的是彻悟与提升。
这五年,他一步步走向成熟和睿智,养护自己淳至的精神,保全自己的岸然人格。
这五年,是他文学生涯的高光时刻,共作诗约余首,词66首,赋3篇,文篇,更写就了名列天下第三的行书《寒食帖》。
黄州成全了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苏东坡也必不会辜负这座城。
他向黄州交上了一份“答卷”,他让这座城不再寂寂无名。
在黄州城外,有个地方叫“赤鼻矶”,是长江北岸的一段山崖,岩壁垂直,一片红色,宛若烈火烧过一样,苏轼称它为赤壁。他不止一次来这里,凭吊英雄,抒怀写意。
虽然经考察三国古战场的赤壁,在今湖北赤壁市西北36公里的长江南岸,但这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人们记住这里,只是因为它是文学史上的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及前后《赤壁赋》的诞生地。
因此,人们又叫它“文赤壁”。
在这里,苏轼举首高歌、壮怀激烈,一首《念奴娇》开拓了宋词一个新的世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打碎了绿窗残梦,扔掉了花底离愁,喝住了浅吟低唱!
如此高远的气象、如此开阔的境界、如此旷达的风格,令世人一惊!
这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名作,成为宋词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作品,也是豪放词最杰出的代表。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大江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滔滔巨浪淘尽千古英雄人物。
“大江东去”四个字,似“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气势,一下笔便大开生面,雄视千古。
接着,历史、江山、人物一齐涌出,长江啊,奔流滚滚,英雄人物啊,谁不赞叹他们的豪杰风流,谁不仰望他们的姿容风采!
然而,与万千年的历史长河相比,这些又是多么渺小,如沧海一粟,经长江水不断冲刷与淘洗,已然变成历史的陈迹,引出世人万千怀古思绪。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那旧营垒的西边,人们说那就是三国周瑜鏖战的赤壁。
“周郎”,即周瑜,那个二十四岁就当了东吴大将军的周郎,才华横溢,少年功名,英气勃勃。
名著小说《三国演义》中把周瑜描绘成心胸狭窄、妒贤忌能的典型,最后被气得吐血身亡,临终时仍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仰天长叹。
其实,历史上的周瑜比诸葛亮要年长6岁,诸葛亮26岁才出山,而周瑜21岁就已名震江东,成为东吴开国元勋。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陡峭的石壁直耸云天,如雷的惊涛拍击着江岸,激起的浪花好似卷起千万堆白雪。雄壮的江山奇丽如图画,一时间涌现出多少英雄豪杰。
面对着赤壁这雄奇壮阔的景象,难怪东坡要赞叹不已:正因有这样如画的大好河山,才孕育了那无数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
这长江,这赤壁,怎能不引起人们怀古的幽情?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遥想当年的周瑜春风得意,绝代佳人小乔刚嫁给他,他英姿奋发豪气满怀。
“公瑾”,是周瑜的字,“小乔”,是乔玄的小女,孙策妻子的妹妹,当时有名的美人。
周郎风流俊雅、气度雄伟、人才出众,与小乔是佳偶绝配。“小乔初嫁了”一句是全篇最温柔的一笔,营造了一种浪漫气氛,使全篇为之生色。
赤壁之战英雄无数,而东坡单单选周瑜作为此地的代表人物,可见东坡对周瑜的深深赞赏与景仰。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周瑜手摇羽扇头戴纶巾,谈笑之间,强敌的战船烧得灰飞烟灭。
“羽扇纶巾”,是三国时期儒将的装束;“谈笑间”,突出了他的自信和才略;“樯”,是帆船上的桅杆,这里用“樯橹”代表曹军的战船。
东坡在想象,周瑜手执羽扇,头戴纶巾,从容潇洒,指挥若定,在说笑之间,轻而易举地就把曹操水军战船烧成灰烬。这一画面简直帅得不要不要的,东坡也成了“瑜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仅仅九个字,一场历史性的大战就说完了,作为联军统帅,周瑜功不可没。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今日神游当年的战地,可笑我多情善感,过早地生出满头白发。
孔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在社会上做成点事,他的一辈子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东坡现在已经47岁了,不但功业未成,反而待罪黄州,能预见的未来,就是在黄州终老,做一辈子农夫。
而周瑜呢,可谓官场、情场、战场,场场得意,年纪轻轻就建立了卓著的功业,这怎能不让他自感惭愧?
于是东坡自嘲一下自己: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啊!
不过东坡毕竟是东坡,一转念他就想开了,如果把周瑜和自己都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那不是都被“浪淘尽”了吗?而且不仅仅是我们,所有的风流人物都会被历史之潮流冲刷淹没啊!
这样一比,东坡便参破了世间宠辱,从悲哀中超脱了。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人生犹如一场梦,且洒一杯酒祭奠江上的明月。
尊,通“樽”,指的是酒杯。“酹”,古人祭奠以酒浇在地上祭奠,这里指洒酒酬月,寄托自己的感情。
人生就如梦境一般,不要徒然感叹了,千古不变的是江月,不如给江上的明月献上一杯酒,伴月痛饮吧!
何必过于执着呢?
江水永远滚滚东流,千古人物不过风流一时,再大的功业也不过是过眼烟云,人生的是非成败不也很自然嘛,不如抛却苦闷,与苦难和解,与自己和解吧。
东坡就这样解脱了,复归于平静。
因此,这首词虽然怀古抒怀,书写失意,但格调却是豪壮的,这正是苏轼特有的旷达洒脱情怀。
他在黄州落魄,也在黄州重生;
他在这里诗意面对逆境,超然放下名利,也在这里欣赏出景色的美妙,品出人生的真淳;
因为一个人,我们记住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