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赤壁赋》谈生命之变
苏东坡的《赤壁赋》千年以来一直受到读者的热捧,被奉为文学经典之作。有的文学家甚至觉得它“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宋·唐庚)。就是到了当代,读书人也几乎个个喜欢,总能背上几句,否则定将贻笑大方。
我年轻时对《赤壁赋》甚为迷醉。现在退休了,白发满头,但对它兴味依然。最近重读此赋,其中对客之人生短暂的慨叹所作的劝慰又觉不甚理解: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一个个具体的人,生命如“我”真会有无尽、不变的一面吗?于是查书请教师友。感谢陈智峰兄特别向我介绍了我素所钦佩的同行程翔老师所写《〈赤壁赋〉文化语码解读》一文,兹将其相关部分抄引如下:
《庄子·德充符》写道:“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这一段讲的是,如何看待“异”与“同”的问题,进而明确“得”与“失”的关系,与苏子之语非常相似,本质上一致。与其说苏轼受了《物不迁论》的影响,不如说受了《庄子》的影响更恰当。“异”就是“变”,?“同”就是“不变”;?“德”就是“得”,也就是“不变”;?“丧”就是“失”,就是“变”。苏子将这些概念转入他的话语体系,从而表达了心灵上的化解与圆融。[1]
其中涉及苏轼思想渊源的文字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姑且置而勿论,只探讨相关的“异”“同”、“变”“不变”的关系。我随手查了几个版本的《庄子》古今注释,均未发现类似“异”就是“变”、“同”就是“不变”这样的解释。我自知孤陋寡闻,难以骤然作出是非判断。不过,我觉得《庄子》引文中“其”之所指也绝不应忽略,如果对它能有较为准确的理解,可能会有助于问题的解决。我以为“自其异者视之”“自其同者视之”中的两个“其”都包含了用以指代比较的二者或更多的对象,如“肝胆”,如“万物”,等等。庄子的这几句话,我的理解是:倘若从万物不同的一面看,即使亲近如肝胆的两个对象,也会成为像吴越两个相互对立、极为疏远的国家;倘若从它们相同的一面看,则天下万物在本质上就都是完全一样的,如今日物理学家所指出的,或都是粒子,或都是能量,等等。但,如果“异”就是“变”,“同”就是“不变”,那么天下万物就都成了不变的了,这好像难以说通;因为变化原就包含在事物的本质之中。再看朱刚先生的《苏轼十讲》:
从“变”的一面去看,不要说人生,这世界也不能久存;但从?“不变”的一面去看,则某一物总是某一物,不能被误为他物,我总是我,不会混同于他人,所以物也好,我也好,都是永恒的。[2]
我读了好几遍,似乎仍在云里雾里,后来慢慢明白了,作者原来是说:凡物与人,必有仅仅属于此物此人的特点,于是他或它就永恒了。我觉得这有偷换概念之嫌:“吾”所哀者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命瞬息间就会消失(即变得太快了);他答的是,人和物由于都有自己的特点,因此就“永恒”了,不变了!我想,“永恒”是时间概念,而“变”与“不变”是人、物自身存在的状态,永恒可以说明存在之“变”这一状态的延续性,难道又可以同时论证存在之“不变”的状态吗?我好像也还没有想通。
刘乃昌先生《苏轼选集》提出了这样的见解:“……意谓从局部(即有限的具体事物)的角度来说,任何事物都瞬息万变;从整体(即无限的宇宙)的角度来说,万物与人类都没有穷尽。”[3]显然是把变与不变的角度转换为局部与整体的角度,两者的关系是:变的角度就是局部的角度,整体的角度就是不变的角度,能这么“就是”吗?“瞬息万变”固然是变,而且是飞快的变,难道“没有穷尽”就是没有变,就是不变吗?我们大概也不能排除“没有穷尽”的变吧?至于“万物与人类”云云,我们将在下文说到。
再看王水照、崔铭的《苏轼传》。它以白话翻译了这段话:
你没看见江水和月亮吗?江水昼夜奔流,无时不在变化,但是千百年过去了,它并没有流逝掉;月亮由圆而缺,一天比一天不同,但是千百年过去了,它也并没有一点点增减。其实,无论是物,无论是我,都既有变的一面,又有不变的一面。从变的角度来看,天地万物就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不变;从不变的角度看,万物和人类都是永久的存在,又何必羡慕长江和明月呢?[4]
我注意到“永久的存在”主语变成了“万物和人类”,而非原来哀“吾生”之须臾的那个人。万物和人类变成永久的存在,虽不可能,但也总算勉强有点像的意思,不过极有可能难使客因之释怀。
有朋友说,林语堂也算得是研究苏东坡的大家了,何不再看看他的解读。于是就看他的《苏东坡传》:“你看水和月!水不断流去,可是水还依然在此;月亮或圆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发生的变化,没有经久不变的,何曾有刹那间的停留?可是你若从宇宙中不变化的方面看,万物和我们人都是长久不朽的。”[5]似乎也只是从字面译了一下而已,并没有说出更多的道理来。
小文草就后曾请友人杨更生兄指正,他就这两句提出他的独特见解:“变,是从物与我存在的过程看的;不变,是从最终的结果看的。”简洁明了,一见之下叹为观止。倘若给这两个句子的主语加上定语:“物与我之变,是从物与我存在的过程看的;物与我之不变,是从物与我最终的结果看的。”初一看,很是雄辩,但我仍旧觉得这有点像诡辩,因为所谓最终的结果,物与我都已经不存在了,还谈什么它们最终结果。不能把存在的过程和结果看成是两个同时存在、相互不可分离的不同方面。原文中“其”是指同一对象,更生兄的解释却把它变成了两个不同的对象;既已变成了另一对象,还能化解“客”的“哀”与“羡”吗?水和月之盈虚,确是“卒莫消长”,因其还是水与月;而人呢?人之生固然始终是人,死了呢?我不相信会变成鬼,即使变成了鬼,那也就不是人了。
我以为,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命不可能永久不变,有生必有死,永久不变是绝对不可能的!或有人认为:人和物最后都要回归自然,最终归于同一永恒。这,我能理解也很赞同,但这和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命所谓永远不变完全是两码事,不应混为一谈。变,是万物和人类共同的本质。“在黑格尔看来,任何具体事物都是转瞬即逝的。”[6]苏东坡的《赤壁赋》在认为人的生命在变的同时,提出有其不变的一面,这从道理上讲,是完全讲不通的。生命不是恒量,而是矢量,是有方向的,从生到死不可逆转,是一次性的,不能像万物那样可以“再生”。我总觉得,东坡错把物与生命等量齐观了。这就在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一个常识:水、月“无尽”而生命是有“尽”的,“人生七十古来稀”“生年不满百”,这类生命常态,处处可见,怎能“无尽”?至于“客”所说的“挟飞仙”“抱明月”之类的向往,东坡在回答中没有提及,对此可能取怀疑态度。
我总觉得,经典也难免会有不尽完善之处,指出来就行,不必为了维护其伟大或正确,而由我们进行修正、补充。《赤壁赋》说“吾”“我”的生命有不变的一面就是典型的一例。东坡此处实有诡辩之嫌,既然“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那就别作不切实际的幻想,以所谓生命之“无尽”来安慰自己,无论是种豆南山下还是长啸东窗前,都比无望地哀叹生之须臾要来得强。由此,我联想起《记游松风亭》,篇幅虽然短小,但是影响未必不如《赤壁赋》: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我有一位中师同学,在行将毕业准备高师入学考试时(中师毕业生可考高师是年国家的特殊政策,而且只此一年,真可谓“空前绝后”),却忙于走亲访友,并不认真备考,结果名落孙山,被分配到偏僻的山里教书。当时他还颇为潇洒地说:“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可没过多久,就后悔了,潇洒不起来了,于是开始认真准备明年的高考,可偏就没有明年了,而且还是觉得“此间歇不得”,直到多年以后才调到镇上,最后调到县城。后来我们见面时,他曾自嘲说:“东坡误我也!”——东坡当年有此一说,是环境使然,是逼出来的潇洒,不但无可厚非,而且令人赞佩。一般地说,人生不应只想“熟歇”而是应该量力而行,而且还得努力前行,甚至死里求生!
东坡恰恰于惠州时期对于生命有如此感悟,可能在潜意识里是要将刚刚过去的牢狱之灾所遭遇的挫折、恐惧、痛苦、无奈强调为变中之一瞬,从而重新开始享用清风明月的美好人生。我不敢断言苏东坡自出狱以来已经完全断灭对仕途的念想,但对归隐的向往开始日益趋向认真和强烈,几乎完全可以肯定。
注释:
[1]程翔.《赤壁赋》文化语码解读[J].语文学习,(1).
[2]朱刚.苏轼十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3]刘乃昌.苏轼选集[M].济南:齐鲁书社,:.
[4]王水照,崔铭.苏轼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5]林语堂.苏东坡传[M].张振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
[6]马鸣.黑格尔《小逻辑》讲解[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
——《语文学习》年第9期
Notice
作者
王尚文
编辑
杨闪闪赵鹏爽
审核
郭茜黄子寒杨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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