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读懂了苏轼的《赤壁怀古》吗？
贾仁江
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宋词中的经典之作。谈宋词历史，几乎不能忽略它。过去这首词被选入高中课本，可惜老师跟我们讲的时候，语焉不详，所以我一直只能欣赏词中豪放的气势，却不是很明白词中所含的真实意味。
对这首词一知半解的人应该还是有很多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忽然对这首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尤其是在前些天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迸发了一些想法，发现自己对这首词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觉得把这些理解写出来，求证于方家，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来看这首词：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要读懂这首词，先得要了解一下写作背景：
苏东坡作此词的时候，正当其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的时期。这时期，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打击。他在黄州，“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置所”，也就是说，他是被流放到黄州的一个犯人。而且，这段时间，一共有五年，苏东坡从42岁到47岁，都是生活在这里的。
这五年正是人生精力最旺盛、智能最发达的时期，在这个时期，苏东坡本可施展抱负，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业，但是，这五年中，他却被闲置起来，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身怀绝世才华，本可以大有作为，但是在被贬到黄州以后，他已经被朝廷遗弃了，虽有才华，无处施展，过去的理想，人生的期待，完全落空。我们可以想象苏东坡此时的心境。
下面我们来赏析这首词：
上阕：东坡来到了赤壁，看到了这里的景色，想到了三国历史风云，想到那个时代的英雄人物（比如周瑜、诸葛亮、黄盖等）。
这一阕最富有力量的句子，是写景的三句话：“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们可以通过这三句话，想象苏东坡所见到的江景。但是，我觉得这三句话，不是纯粹写景，语言中似乎有一种暗喻包含其中。
比如：乱石是不是和乱世谐音呢？乱石穿空，不就是指东汉末年，国家分裂、兵荒马乱的状况吗？
再比如：惊涛拍岸，惊涛，不就是代指那个时代失控了的政治局面吗？惊，繁体字写成“驚”，是马受惊吓，不受控的意思。
卷起千堆雪，这个雪，当然是雪白的浪花，但更是指英雄豪杰。乱世出英雄，在时代风潮鼓涌之下，三国时期人才辈出。这千堆雪，不就是指时代风潮之下涌现的人中英杰？
风起云涌的三国，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光。苏东坡说：“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对那个能够让个人的才华充分施展的时代，向往不已，羡慕不已。
他的这种羡慕和向往，正是内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那种心态的体现。
下阕：苏东坡太想建功立业了。于是，他想起了周瑜。他用这样的一些词来形容周瑜，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这句词中，苏东坡表达了对周瑜的向往、羡慕之情。他羡慕周瑜什么？
第一，羡慕周瑜年纪轻轻，36岁以前就成了三军统帅。
第二，羡慕周瑜凭借卓越才能，轻而易举地——谈笑间，就把曹操大军烧得灰飞烟灭。
第三，羡慕周瑜娶了吴国第一美女（小乔），那真是雄姿英发、风华绝代。
前面的两项说的是事业上的成就，后面一项说的是在爱情上的美满。这两样都让人羡慕啊！
苏东坡呢？
第一，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在政治上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
第二，不但没有成就，没有职权，此时此刻在黄州还被监视着，遭受流放处罚。
第三，至于爱情上，属于个人生活，不用比较。但是，人家周公瑾那么得意，我苏东坡这么失意，两相比较，能不让人感到失落吗？
大凡有才华的人，都希望能够充分施展，实现人生价值。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稍具才华的人尚且不愿意白活一场，更何况才华盖世的苏东坡？
渴望积极入世，渴望有所作为，渴望凭能力为国家为人民做一些好事，然后赢得后世的景仰——每一个正直的读书人，都应该有这样的选择，这是儒家的入世情怀。苏东坡的内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儒家入世精神啊！
然而，此时此刻的苏东坡，虽然怀瑾握瑜，却没有任何施展才华的空间。他在《寒食帖》中写道：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表达了想要为朝廷效力，而报国无门，想要归隐田园，却无法实现的悲伤。
苏轼的内心是悲伤的，但是，他的胸怀也十分旷达。尽管悲伤，却不肯把这种悲伤流露出一丝一毫来。他用如此豪迈壮阔充满力量的语言，写出了内心中的期望。然后，自嘲式的一笑，说：“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在这里只是笑，却是内心隐隐作痛的苦笑。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一句，至少包含着两层意思吧：
第一，国家不要我了，将我流放到黄州，我却真是多情，渴望像周瑜那样报效国家。我的这种强烈的情感带着我神游到过去，好久好久，不能自拔，这真是可笑啊！
第二，我神游故国，想到了年轻而且有所作为的周瑜，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我真希望自己也像他一样。然而，我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怎么能跟周瑜相比呢，这真是可笑啊！
然而，表面上，苏东坡是在笑，事实上，他内心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在《赤壁赋》中，这种悲伤又一次涌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不过，那时候，他羡慕的不是周瑜，而是曹操。
渴望建功立业，渴望报效国家，渴望完成人生使命，渴望实现人生理想，渴望按照儒家的精神融入社会造福人民。但是，国家不给你机会。怀瑾握瑜的苏东坡，可能要抱着这种盖世才华，虚度光阴，虚度人生了。
这是何等的痛苦？
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啊！
可是，悲伤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像贾谊那样在自伤自悼中郁郁而终吗？难道像屈原那样激愤地跳江自杀吗？
不，苏东坡不能那样。
于是，苏东坡说：“人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何必那么在意得失呢？”
如果人生是一场梦，建立功业和没有建立功业，有什么区别呢？
“人生如梦”，这句话，是苏东坡在否定内心中的那种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这种精神，让他痛苦。坚持这种精神，只会让人生更加痛苦。因为，太想实现理想了，却无法实现。把整个生命都寄托在理想上，为理想而活，为理想而死，这是很痛苦的，因为这样的人，在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候，就会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屈原、贾谊，都是这样的人。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为了让自己不要像贾谊那样郁郁而终，为了让自己不要像屈原那样激愤地跳江自杀，只有否定儒家理想这一条路可以走。
苏东坡说：“人生如梦。”就是用道家和佛家的“空”来化解儒家的”不空“。
既然”人生如梦“，那就没有必要实现理想了嘛，既然人生不一定要实现理想，那我就不必因为理想不能实现而痛苦了嘛。
可是，人生如果没有了理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苏东坡说：”人生如梦而已，哪里有意义呢？不要去刻意地追求什么了，且喝完眼前的这一杯酒，共同欣赏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吧。像神仙一样开心才是最好的。“
但是，苏东坡真的觉得人生如梦了吗？
不是，这个“人生如梦”的话，不过是苏东坡自我宽解，自我安慰的话而已。
内心里总是觉得人生并不如梦，所以才会为理想不得实现而感到悲伤和痛苦。悲伤痛苦无法派遣，只好说，人生不过如梦而已。
可见，越是说人生如梦，越是证明内心中并不认为人生如梦。就好比失恋了的人，他很痛苦，安慰自己说：”她根本就不值得我去爱！“可是，当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其实是真的还爱着。
总结：
从《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我们看到，苏东坡秉持儒家积极入世精神，渴望建功立业，有所作为，因此，他十分羡慕周公瑾。但是，他感到自己的理想非常渺茫，实现不了，因此，他非常痛苦。为了排解痛苦，他劝自己说：“人生如梦而已，不如喝喝酒，欣赏欣赏月亮，这样日子好过一点。”可是，苏东坡越是说人生如梦，越是说明了他无法忘怀自己的理想。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看起来豪迈、开朗，实则表达了作者理想不能实现情况下的无奈与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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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仁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