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黄州西岭雪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的深处有一口井;一个陌生的城市所以令人牵挂,是因为那里住着让你刻骨铭心的人。我来黄州,只因为这是苏东坡住了五年的地方。他在自己的绝命诗《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处贬放地,一处比一处更远。我是倒是追寻的,前年先去了海南儋州的东坡书院,去年到了广东惠州,还拜祭了朝云墓,今年清明,则终于来到东坡第一次被贬的黄州,也是苏轼从此蜕变为苏东坡的加冕地。因为“乌台诗案”的文字狱,苏轼于元丰三年()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但其实手无实权,不过是来劳改的。微薄的薪水根本不足以养活妻小,幸好黄州太守徐君猷是他的粉丝,遂将城东门外五十亩荒田拨与他,躬耕自足。苏轼于此植树栽花,垦荒种菜,挥笔写下《步东坡》:“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从此,苏轼成为苏东坡,不但学会了农耕蓄牧,还开始研究菜谱,充满了酱醋油盐的生活趣味。他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说:“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在黄州呆了五年,曾经想过在此终老一生的,还约朋友一起去沙湖看地,打算盖房子。回来的时候,遇到大雨,大家都没有带雨具,被淋得很狼狈,有的到处躲避,有的急于奔跑,苏东坡独泰然自若,依旧冒雨徐行,且口占一首《定风波》,这是最能表现出苏轼潇洒情怀的一首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后来,苏东坡到底在东坡下的废园建堂,因为成屋之日适逢大雪,故名“雪堂”,并写下堪与两赋媲美的《雪堂记》:“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这段文字,看得人心潮澎湃,艳羡不已。东坡不仅文采斐然,亦画风豪迈,在雪堂四壁亲绘雪景图,满墙不留空隙,人处其间,俯仰回首,四顾茫茫,皆是一片大雪纷飞,林亭俨然,“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身在屋中,而如身处雪野,凄凛其神,洗涤身心,何等境界!雪堂,简直就是我的梦之屋么!可惜的是,雪堂如今非但不存,便是遗址所在,也有多种考据,不能确证。好在,还有遗爱湖公园和东坡赤壁可以供我凭吊。尤其公园中的寒食林,简直太美了。无数奇石耸立,每一幢上面都刻着东坡的诗词,真是一场石林雅集,书法盛筵。如果你也有缘来到黄州,请千万记得,一定不要错过了遗爱湖公园的寒食林!黄州虽苦,然而躬耕东坡、吟诗雪堂,在黄州的苏东坡过的完全是魏晋名流式的生活,采药,煮茶,坐禅,酿酒,自给自足,逍遥化外,还得了一个诨号:“坡仙”。黄州,的确是苏东坡的灵感之乡。在黄州期间,苏轼不但写下了书法名作《寒食帖》,还写下了著名的“两赋一词”:《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首词选进中学课本,人人都会背,乃是怀古述今,借三国故事表达人生理想,是豪放派的代表词作。然而,这其实是个乌龙事件。因为黄州赤壁又名“赤鼻矶”,和三国古战场的赤壁根本不是一回事,只不过因为两处赤壁都在湖北,又恰好重名,就被苏轼张冠李戴了。但也幸亏有这么个误会,才诞生了这样一首气慨冲天横放杰出的绝妙好词。据统计,这首《念奴娇》在宋金元明时期被步韵赋和了一百多次,是所有宋词中被追和次数最多的一首,连南宋大词人辛弃疾都曾作过《念奴娇*用东坡赤壁韵》填词。苏东坡,太牛了!雪堂落成,苏东坡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番,却收到了一纸调令,命他移往河南汝州。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乱了,真真是“身如不系之舟”。苏东坡一生,身不由己,漂萍无踪,去到的地方太多了。但他有一颗旷达贞亮的心,又何处不可归,哪里不是家呢?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