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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把赤壁之战讲完了，但是，还有不少问题没有解决。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曹操为什么要把战船，串成船串儿？这个问题解释不清，等于没讲赤壁之战。
一般的解释是，曹操的兵大多来自北方，不善水战，而把船串成船串儿，可以防止颠簸，就如同在水上搭起浮岛，不仅战士们可以像在陆地上一样行动如常，甚至可以在上面跑马。
这种说法从何而来？大约是罗贯中老师脑补出来的。
《三国演义》第四十回《阚泽密献诈降书庞统巧授连环计》讲，凤雏先生庞统拜见曹操，把曹操的旱营、水寨一通神夸，晚上喝酒，庞统突然问，医院的老中医吗？
曹操被问懵了，问庞同学什么意思。
庞统说，船在水上，上下左右前后乱晃，你们北方的战士不习惯，就会生病，当然需要老中医嘛。
曹操说，没有老中医怎么办？
庞统说：
好办！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风浪不息；北兵不惯乘舟，受此颠簸，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休言人可渡，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风浪潮水上下，复何惧哉？
罗老师如此解释曹老板的船串儿，未必是最早的，但肯定是影响最大的。从此，不管是说书先生，还是专家学者，全都接受了这种调调儿，似乎没有人提出过质疑。
这回，衣赐履来质疑一下。我下面要给出的解释，恐怕会颠覆大家对赤壁之战的认知。
我们先看一下，曹老板的船是怎么串起来的。
后世对船串儿的解释，全都源自《三国志·周瑜传》里的一句话：
黄盖对周瑜说，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
对，就是这句：操军船舰首尾相接。
整个《三国志》，关于曹军船舰连起来的记述，只有这么一句。显然，黄盖的意思是，曹操的船，船尾接船头，一条一条，串成船串儿，但并没有说串的方法。什么铁环啊，阔板啊，走马啊，全是罗老师说的，不干陈寿老师的事儿。
不过，罗老师的铁环相锁，铺以阔板，可以防止颠簸，听起来似乎很有些道理。
但是，我们在看一些关于赤壁之战的影视作品，以及连环画时，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船串儿不是竖串儿（船头接船尾），而是横串儿（船身接船身），这是为什么呢？
我猜，主创人员发现，竖串儿很难防止颠簸，即使纵向上略有功效，横向上（左右晃）毛用都没有，另外，如果要实现人、马在各船之间的移动，船头接船尾的方式显然不实用，船身狭长，船头和船尾更窄，两者之间铺设木板，即使可以承载人、马移动，其流量、安全性、实用性，包括影视剧的画面感，都非常差。于是，他们补了补脑洞，让这些个船横着连接，串成横串儿，这样，估计前后左右都不太晃了，皆大欢喜。
但这些主创们忽略了一桩事实，就是，曹操把船串起来，是为了打仗来的，不是打造长江沿岸度假村的。既然还是要打仗的，船串儿就不可能永远停在岸边，而是要离岸去和孙刘联军干仗的。
横串儿有两个致命伤：
第一，无法正常行进。读者们可以想像一下大家都玩儿过的一个游戏，比方有十个人，每个人的右腿和他右边那个人的左腿绑在一起，排成一行横串儿，然后，让这十个人向前跑。用不了几步，这十个人就会摔倒一地。战船也是一个道理，最左边的和中间的和最右边的，划船的力道很难完全一致，这将极大地限制横串儿行进速度和行进方向。即使假设水军经过训练，各船可以默契配合了，可以匀速向前行驶了，那么，当船串儿需要左转弯、右转弯，甚至后转弯的时候，怎么办？这可不是训练几天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诶。
第二，无法正常战斗。战船在江面上水战，是怎么进行的呢？我们以蒙冲战船为例。蒙冲战船是曹军的主力战船（《三国志·周瑜传》载，张昭等人在劝孙权投降曹操时指出，曹操占有荆州，刘表治下水军，以及数以千计的蒙冲战船，全归曹操所有……），船体狭长，船身两侧下部开孔，容纳船桨；上部开窗，用以射箭及伸出长矛。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像邓世昌大人那样，开着致远舰撞击吉野舰，打算同归于尽的话，水战，是通过船的侧面来实施攻击的。我们看看横串儿，战船全都侧面相接，这特么是自己跟自己打诶！曹军来到长江上，是来搞笑的吗？
所以，曹操的船串儿，一定不是横串儿，影视作品和连环画，完全是扯淡。
好，既然不是横串儿，那当然就是竖串儿，人家黄盖本来就说的是“首尾相接”嘛。
我们刚刚讲了，如果这些个蒙冲战船首尾相接，既很难实现人、马的来回移动，也无法解决船体颠簸的问题。
衣赐履说：实际上，我个人认为无论是横串儿还是竖串儿，对缓解船体的颠簸作用都相当有限。个人能力所限，无法复原相关实验。读者中如果有船舶专家，希望能给我们提供相关的研究结论。
另外，以木板和铁索连结船体，其连接处能不能受得起江浪所带来的巨大挤压力，会不会断裂，对当时的工匠来说，应该也是巨大考验吧。
曹老板既然不是来度假的，他把战船连成竖串儿，也是要开出去战斗的，曹操水军从长江北岸向南岸进发，这又出现几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第一，船串儿很难顺利抵达南岸。为什么呢？舰船被串在一起，由于“铁锁”和“阔板”的作用，船串儿不是软塌塌的绳子，而是一根直直的棍子，确切地说，是一条船棍儿。而江水不是静止的，是自西向东滚滚流动的啊！船棍儿想要顺利开抵孙、刘联军大营，似乎有相当的难度。即使曹军划船水平过硬，还存在一个问题——
第二，无法正常作战。头船到达对岸，可以与孙、刘水军开战了，但后而的一串儿船，都被前面的船挡着，只能看着头船挨揍，干着急没办法，轻轻松松被孙刘水军按照顺序，一条船一条船地收拾。
第三，机动性太差。船棍儿一旦出去，只能向着一个方向去，因为，棍子别说掉头，就是拐弯儿也无法做到。如果有船被敌人击沉，船串儿就更没办法行动了。
既然横串儿也无法作战，竖串儿也无法作战，而曹老板又确实把船串起来了，他要干毛啊？我提出一种解释：
船串儿最主要的作用是运输兵力，再当防护栏。
有证据吗？
有一点。
《三国志·赵俨传》载，太祖征荆州，以赵俨领章陵郡太守，徙为都督护军，护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招、冯楷七军。
看，曹操征荆州，以赵俨为都督护军，护七军！
这七个家伙里，有六个我们都很熟悉，都是一等一的大将，估计这个冯楷，也不是等闲之辈。
注意，注意，注意，这七军只是援军，不是最初的主力。曹操征孙刘，带了哪些人？
我把《三国志》捋了一下，有明确记载的，谋士有：贾诩、程昱、娄圭、王粲；武将有：曹仁、曹纯、田畴、乐进、徐晃、满宠。
这个阵容相当强大诶！娄圭，字子伯，此人恐怕大家不很熟悉，可能是把陈寿给得罪了，没给他作传。《三国志·崔琰传》裴松之注引吴书载，娄圭归附曹操，常参与军国大计，平荆州、破马超，娄圭都立下大功，曹操常感慨：子伯之计，孤不及也。可见，曹操身边的智囊是足够用的。
至于荆州水军，以及水军将领，肯定有，但是史书中没怎么交待。
曹操现在征调七军，全是陆军大将。调他们来干嘛？
当然是一举干掉东吴。
怎么干？
乘船去干。
注意，是乘船去干，而不是在船上干。
也就是说，曹操打孙权，主力是陆军，而不是荆州投降过来的水军。
竖串儿先当轮渡。
但是，还是存在上面提到的问题，竖串儿的机动性太差，曹军在北岸的乌林，孙刘在南岸的赤壁，摆渡这七军的时候，可能还没到南岸，就被水冲到下游去了，孙、刘水军跟上去一顿弓弩，七军还没上岸就被射成筛子了。
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了：乌林是在赤壁的对岸吗？
恐怕不是。
《三国志·周瑜传》载，孙权派周瑜、程普等人，与刘备并力逆迎曹军，在赤壁这儿撞见了。此时，曹军中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周瑜等驻扎南岸。
再加上《三国志》中多次出现曹军被火烧于乌林的记述，所以，后世大多认为，曹军屯江北乌林，周瑜屯江南赤壁，理所当然，乌林、赤壁一水之隔而已。
然而，有很大的漏洞。
我们在上一回已经提到，黄盖诈降，以十艘蒙冲战船烧着了曹操的船串儿。
《三国志·周瑜传》载，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还保南郡。
注意，曹军人马烧溺死者甚众。曹军被烧死的，被淹死的很多，而不是被射死的或者被砍死的，而且，数量只是“甚众”，并非“不计其数”，也非“江水为之不流”。也就是说，曹军和孙、刘联军是没有发生肉搏战的。
周瑜去哪了？
《三国志·周瑜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载，瑜等率轻锐寻继其后，雷鼓大进，北军大坏，曹公退走。
也就是说，周瑜是率了一支轻装部队来接应黄盖的，黄盖得手，烧了曹操的船串儿，周瑜命人“雷鼓大进”，显得来了好多人似的，让曹军更加惊恐而已。
如果乌林就在赤壁对岸，双方只是隔岸屯驻，江面最多宽十余里，周瑜根本不需要尾随黄盖，即可看到曹营起火，倘若如此，周瑜自会率领孙刘联军全部五万人马，驾着东南瑞风，杀向长江北岸，曹操一战可擒。
然而，周瑜只率了一支轻锐就出发了，没带大部队，为什么呢？其他部队都休假去了？
非也非也。
因为，乌林不在赤壁对岸，而是在赤壁以西一百五六十里的地方。
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三国时期荆州地区地图显示，赤壁在现在武汉市西南方向六七十里处，而乌林则在赤壁的西南方向一百五六十里处。
我认为，谭先生对乌林的定位，是正确的，只有这样，我们的一系列问题才能得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公元年，约十二月初，曹操从江陵（南郡郡政府所在县，湖北省江陵县）起兵东下，船队浩浩荡荡杀向东吴。
曹操一共率多少军队呢？
孙、刘联军一共五万，而黄盖献计时，对周瑜说，敌众我寡，云云。倘若曹操只有六七万人，黄盖不会这么说的，也就是说，曹军应该在二十万以上，才会在军中已有疾疫的情况下，仍然对孙刘联军形成碾压优势。这个数据，是周瑜告诉我们的，《三国志·周瑜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上讲，周瑜保守估计，曹操的北军有十五六万，刘表的水军有七八万，也即曹军在二十二万到二十四万之间。
曹老板春风得意，一边赏着江景，一边顺江东下，结果，先头部队行到赤壁，正好撞上了周瑜军，一经交战，就被揍得稀里哗啦。一方面固然是北军不习水战，另一方面，荆州的水军恐怕离心离德，毫无斗志，诚如诸葛亮、周瑜等人的判断，“其心未服”，他们被曹操逼着东下，但是没有必死之志，他们负责掌舵、划船，遭遇联军船队，掉头就跑的恐怕不在少数。
曹操要打败联军，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要能打；二是不能逃。打，可以靠北兵，但船桨在荆州兵手里啊，他们要跑，你拦不住啊。
于是，不知道是哪个大神，也许就是曹老板自己，想出了一个主意，把船串起来，荆州兵想跑，没门儿！
于是，曹老板“引次江北”，跟岸边扎营。之后，下一道命令，以赵俨为都督护军，调于禁、张辽、张郃等七军火速南下。南下干什么？在水面上打仗吗？
也是，也不是。
这七路大军，都是曹军中比较能打的，但都是陆军，在水上大打折扣，他们来的目的，只可能是发挥陆战的作用。
怎么发挥？
用船串儿装载人马，沿江东下，在离赤壁不远的地方，停泊靠岸，七军下船，由陆路直奔周瑜大营！船串儿则继续东下，到达孙刘联军的水寨之后，挡在外面，形成严密的防护栏（千余艘蒙冲战船，可以连成很多船串儿），将联军战船全部封死在水寨中。水陆夹击，刘备、周瑜，都是瓮中之鳖！
这样，把船串起来的目的就很明确了：一是防止荆州兵临阵逃跑；二是运输兵力；三是阻拦联军船只逃跑。
既然没打算在水面上与周瑜死磕，船串儿的各种不利于作战的特点，什么无法拐弯、无法调头啊，有船沉了会拖累别的船啊，不利于作战啊，等等等等，这些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了。而当船串儿挡在孙刘联军水寨外面时，恰恰是船的侧面对着水寨，正可用来组织移动靶射箭活动；船体以铁索相连，联军的船根本冲不出去。
我猜，曹老板一想到自己这条神计策，就会乐得摇头摆尾、浑身乱颤吧？
可惜，可惜，可惜，这样一条并吞天下的奇谋妙计，竟然被一个老汉和一场东南风给毁了，岂非天意？
黄盖诈降，曹操接受。这其实问题不大，关键是，大冬天刮起了东南风，这找谁说理去？
东南风起，老黄盖率十艘蒙冲战船西向曹营，乌林在赤壁以西百多里外，周瑜并不能确定黄盖一定能够成功，自然不会把五万大军全带上，只率轻锐接应黄盖。这样，曹军虽然遭受火攻，但还可以相对从容地撤退。
于是乎，七军尚在路上，曹老板的妙计尚未实施，就被老黄盖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了，呵呵。
有人说曹操这次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想，曹老板自大一点儿是有的，得意一点儿也在所难免，但是他的部署并没有大的错误。隆冬季节刮起东南风，这种百年一遇的事情，曹老板中奖了。
讲真，如果曹老板的计策得以实施，曹魏统一天下，几成定局。
衣赐履说：必须说明一点，赵俨所督七军，史书上并未明确是赶赴乌林、赤壁的，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即使此七军另有任务，曹操当前手上的二十几万水陆军，经过一段休整，实现同样的战略目标，也是完全可行的。我们在上回还提了一个问题，周瑜向孙权要五万人，孙权勉为其难地讲，公瑾啊，五万精兵一时难以集结，我已选定了三万人……你能战胜曹军，自然大快人心；如果失利，就撤回来，我当亲自与曹老贼决一死战。
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孙权这个家伙，鬼得很！
刘备、周瑜与曹操对峙于乌林、赤壁的时候，孙权把目光投向了扬州州政府所在县合肥。
本年，十二月或稍早，孙权亲自率军包围合肥（安徽省合肥市），派张昭率军攻打九江郡（安徽省寿县）所属的当涂（安徽省怀远县南马头城），未能攻克。
《三国志·蒋济传》载，孙权率众转攻合肥，而曹操正在征荆州，军中又爆发疾疫，曹操只派了一个叫张喜（一说张憙）的将军，率千余骑兵，前往救援。人太少，张喜绕道汝南郡（河南省平舆县西北射桥乡）调兵，又有很多人染上疾疫，无法及时赶到合肥。扬州别驾蒋济，向刺史建议，假装接到张喜的军报，宣称步骑兵四万人，已经抵达雩娄（河南省固始县东南。雩读如鱼），特派主薄迎接张喜。主簿潜出城外，找了三个信使，一人发给他们一封假信，让他们回城报告，其中一人回到城里，另外两个倒霉蛋儿被孙权擒获。孙权读了信，信以为真，焚烧了围城营具，撤军。
衣赐履说：孙权确实鬼得很，不但骗曹老板，连自己人周瑜也骗，人家都在荆州死磕，他跑去打合肥了！可惜的是，孙权搞政治、玩儿平衡有一套，但是打起仗来嘛，比他哥孙策差远了，合肥成了孙十万一生之痛，打了一辈子，也没打下来。
听说张喜带四万人来救援，孙权就撤了，那么，孙权手上有个两三万人，可能性比较大。也就是说，除了给周瑜的三万人，孙权至少还有两三万人的机动部队。
还有个问题，曹军得的是什么病？
我们可以确定，肯定不是新冠这样的呼吸道传染病，曹军重要将领没有染疾的记录，即可说明这一点。我猜，大概是某种消化道疾病，有传染性，不过，只要注意个人卫生，饭前便后洗个手唔的，再找几个老中医看看，疫情缓解，只是个时间问题。
好了，赤壁之战，或者说乌林之战，就讲这么多，欢迎拍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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