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第二届“中国·赤壁杯”《诗收获》诗歌奖在湖北赤壁颁出。在颁奖会之后,还举行了诗歌交流会,获奖诗人、嘉宾与赤壁当地诗人、文学爱好者畅谈诗歌写作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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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曙光
诗人、翻译家。获第二届《诗收获》年度诗歌奖。
对于初学者也包括相当一部分诗人,我想首先要解决的是现代性问题。写作的现代性或现代意识非常关键。关于这方面有很多理论上的研究,就我个人理解,现代性无非就是当下性,是处理和调整写作与时代的关系。作为一个现代人,他需要站在这个时代的高度来观照现实,观照我们的生活,观照我们自身,也同样包括我们的内心。
现实对于写作很重要,它不仅是写作的素材,也是创作灵感和动机的来源。但这里我说的现实不是表层的现实,而是通过写作向人们揭示现实中的隐秘之物。这不再是对现实简单地描写,而是一种深入开掘。希尼在一篇演讲中说过这样的话:
“诗歌作为一种挖掘,为寻找发现物而进行的挖掘,那发现物竟然是暗藏之物。事实上,《挖掘》是我写的第一首我自己认为把感觉带入文字的诗,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认为我的直觉进入了文字。”这段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把写诗的过程视为一种挖掘,而通过这种挖掘发现的是暗藏之物。这暗藏之物不应该简单地理解为现实,而是隐藏于现实之中的事物的本质。如同照像机的出现使绘画从写实乃至具象中解放出来,我觉得现代诗也发生过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即从现实显象的层面深入到内在的、隐秘的层面,注重揭示现实中的隐秘之物。在当下,不再是按传统的方式简单地再现现实,而是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让写作更多地包含着我们对现实的深层认知和经验,如同对大地内部矿藏的挖掘。
另外一点是,希尼联系自身的写作,认为诗应该把感觉甚至直观带入文字,这个观点也很重要,这表明尽管同样用文字来完成,但诗明显区别在于其他文字体裁。诗从一开始就承载着人类的情感,每一首诗都代表着人类不同的情感方式。但为什么文学要变,诗歌要变?这是因为我们身处的世界变得更加复杂,我们的经验也变得更加复杂,我们对世界的观感也随之变化。诗已经由单纯的抒情转向复杂经验的表达。而其他媒介对诗的挑战也迫使得诗必须适应这一状况。诗歌的探索应该以此作为依据。诗所表达的经验应该更加广泛,涉及的层面也应更加多样。带入文字的不仅要有感觉和直觉,也应包括思辨和无意识。这些的加入并不降低诗意而是扩大诗的疆域。
这里我同样想到了本雅明提出的两个概念,这也是我近期感兴趣的。一个是命名,一个是凝视。简单说,人是通过对其他事物的命名来传达其精神存在的。人的语言存在就是为事物命名。而诗歌就是对事物最好的命名,这一命名同样揭示事物的本质即现实中的隐秘之物。而凝视在我理解就是对事物持续的观照,并注入我们的精神,以期待到意识和对象的契合,作到物我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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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桃洲
诗人,评论家。获第二届《诗收获》年度评论奖。
很高兴来到美丽的赤壁。我是第一次来,尽管我是湖北人,但由于走的地方少,以前没机会来这里,所以这次来后有一种新鲜感。
我发现赤壁除了在历史上有名之外,自然风光也得天独厚、非常漂亮,可谓有山有水、山清水秀,它坐落在长江边上,市内还有多个湖泊。真是一座秀丽、安静的小城。
我想在这样的小城里工作、生活,应该是十分惬意的:既能感受到历史人文底蕴,又能领略城市和自然交相辉映的风景。
我没想到赤壁有这么多写诗的朋友,满怀热情来参加这样一个交流会。这让我想起今天上午在陆水湖上参加活动时,看着周围的湖光山色,我脑海里掠过一丝念头:假如我工作、生活在这座城市、这样的环境里,我想要写诗的话,应该写什么、怎么写?我写诗的着眼点应该在哪里?我写作的动力来自何处?
我想倘若我在这座美丽、安静的小城里写诗,我会首先把目光投向这里的历史。倒不是因为“赤壁”在历史上名声很大。三国的人物、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了,大量文学艺术作品已经进行了多种形式的演绎,但假如我们还是复述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感怀式地凭吊那些历史人物,那就意义并不大,只是一种皮相的平面化的书写而已。我觉得,能否考虑这样的文化遗产(声名、底蕴、文脉、风物等)之与自己的关系:
对自己是一种资源还是负担?它在哪些方面触动了我?它如何融进了自己的生命印记?我们置于一种叠加的历史累积之中,我们受到它无形的熏染,它好似已经转化成我们内在的体验,进入了我们的血液里,但我们不能被它所淹没,而是要从中抽绎出属于当下的自己的东西。
的确,我设想: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似乎能体会到一种既在历史中间、又跟着时代潮流前进的感觉,仿佛处于历史和时代的交汇处。因此,假设我在这里写诗的话,另一个要写的就是日新月异的现实,更具体地说就是周遭的、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社会现实。我不了解赤壁的经济状况如何、支柱产业是什么,它也许提供的是某种南方小城的样本,但我想它跟其他城市应该有相似之处,就是在发展过程中也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
对于工作、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个体来说,朝向现代化的社会变迁带来了程度不一的影响,我们难免被裹挟其中。也许我们有不同的工作状态、现实境遇和生活方式,也许我们每天的日常是单调的、琐碎的,也许我们无暇顾及那些远在天边的重大事件,但我们要锻造发现的眼光、磨砺知觉的触须,从切身的感知出发,捕捉生活中那些细微的不易觉察的、稍纵即逝的“刹那”;我们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世界、他者保持着隐秘的联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重新塑造自己与置身其间的山水的关系。这些都是诗可以表达的。
此外,还有一点,假设我在这里写诗的话,我会为自己的写作确立一种对于未来的期许维度或者来自未来的视野。写诗观照当下现实无疑是重要的,但一个写诗者如果仅仅拘泥于眼前一些熟悉的日常,那他的思维和眼界还是会受到限制。写诗本身应该包含了一种未来的向度甚至尺度,它不是要我们憎厌或放弃现实中的不完美,而是让我们跳出某种心智的“我执”,实现更高意义的对现实题材、主题的变形。它犹如一束光,既吸引着我们前行,又照亮了我们行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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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
诗人。获第二届《诗收获》季度诗歌奖。
能和大家一起来聊与诗相关的话题,对我这样一个数学教书匠而言,当是一件荣幸之事。谈一下我对新诗的一点点感触吧。
对于当下汉语新诗写作,我希望能有一种生态。那种写作生态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不管是通过杂志阅读、通过与诗人交流、通过学习很多理论,或者,就是通过自我独立思考、怀疑,以及种种途径,去接触当下汉语新诗的时候,我希望,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诗歌”概念,是一个开放的概念。
我们会经常性地听到一些同行说某某诗人的某首诗真牛逼,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就会很高兴,因为可能有机会去学习一篇当代杰作。与此同时,我也会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将其杰出认定为一种“标准”。要让“诗”一直处于开放之中,因为反对这杰作的诗人,有可能同样杰出,甚至更杰出。
我们这个时代,就和刚才孙磊讲的那样,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微妙的一个时代。落实在每一位写作者身上的那种经历、生命状态、语言状态,都有可能呈现出极其不同的结构,差异性会十分丰富。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经验和语言经验并时时警惕它,可能是一个写作者稍微能够靠谱一点的立足之点。
从这个角度延伸开,第二个希望:每一位写作者写作的时候,虽然写作的内在规定和限制,可能非常具体,但是,写作者最好以自己最喜欢、最能呈现“带入文字的情感”的那种方式工作,而不是完全遵循一般的所谓的传统美学所认可的创作规律。个人性的不守旧有美学陈规,或者说“冒犯”,也许是新诗最重要的内驱力之一,这牵涉到新诗得以发生、发展的合法性,即一种可能性的“文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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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磊
诗人,画家。获第二届《诗收获》季度诗歌奖。
我有一个习惯,老在想一个诗人该干什么?一个诗人跟这个时代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在参观长江赤壁风景的时候,我还跟一行在聊一个时代复杂性的话题:的确,我们这个时代是极其复杂的,每一个人也是极其复杂的,你有太多太繁杂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一个人身上有无数的身份,有无数的难关,无数的疼痛,有不同的复杂多变的处境。那么诗歌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与时代的复杂性有怎样的关系?如果一个人越来越复杂,而诗是单纯简单的,我觉得这不符合逻辑。一个复杂的时代,当然要有一个复杂的反应,因此,今天需要一个复杂的诗歌表达。在座的好多都是年轻的写作者,我觉得你们应该明白,重要的不仅仅是写下,而是要用写作体现你和时代的复杂性。
谈到这里我记得一篇文章叫《何为同时代人》或者《何为当代人》。作者是一个意大利的著名哲学家叫阿甘本,里面讲你要怎样成为一个同时代人或者叫做当代人,他说,要成为当代人首先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就是与众人不同的人,或者是与这个时代保持距离的人,因为你只有拉开距离才能看清楚所处时代的真相,现实是如此的复杂,如此的多元,如此的不可理喻,如何能够看清这一切,他讲要凝视黑暗,这是什么意思,黑暗指的是什么?他说当我们仰望星空,星光满天,除了星光,就是无尽的黑暗,但那些黑暗到底意味着什么,为没什么我们要凝视它?星光被我们看到,是因为那些星星的光到达了地球,那些还未到达地球的光还在途中,还在黑暗里,凝视黑暗,正是为了理解和认识那些迎向我们的正在途中的光芒。
从另一个角度讲,它也不仅仅是黑暗,他还是阴影,什么是阴影?阴影使事物的黑暗部分吗?举个例子,从视觉的角度看,以绘画的角度看,比如说一个杯子,如果它没有阴影,它就感觉不实在,感觉不真实,它没有阴影,就是假的,是虚的,是不可信的。如果它有阴影,我们才感觉到他是实在的,是真实的。因此,我们的写作,尤其诗歌写作,就是指向那些阴影,让事物更真实。
我们的写作其实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个时代更真实。时代的阴影使全方位的,包括在我们自己身上,有着诸多阴影,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阴影。刚才沉河在介绍我的时候,也触及到了我身份的阴影,每个人身上都不可避免的有这些黑暗的部分,有这些难以启齿的部分,这些部分是真正恰恰是你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部分。
我的个人身份也确实非常复杂,比如仅仅在美术这个界面中,我就有着多重身份,画家,策展人,还从事批评写作,做装置,有时候甚至做影像等等。总的来时,我的身份变化是我求真的人生的一个反映。当然,在今天,诗歌写作如此艰难,比起当代艺术领域,它显得比较内敛,当然这与它所用的语言有关。无论怎样,当代艺术的界面更大,它涉及的现实更多,他提出的问题更尖锐,我觉得这也是诗歌写作需要借鉴的,需要面对的,不要仅仅自足于自身的小格局中。
我始终在讲,我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才是其他的身份。在诗歌中保持凝视黑暗和阴影的能力,保持真实,这是我的宿命和底线。
但如何保持凝视这样一个方式或动作呢?或者,凝视是一种怎样的行为和思想方法?讲到这里,我想讲一个西方哲学中的词:启蒙。传统的启蒙,就是比如我是老师,我把我知道的我我了解的知识告诉学生,他们也就被启蒙了,这是传统的启蒙。但是二十世纪一位极其重要的哲学家福柯重新解读了启蒙的内涵,仍然用老师教学生这个例子,老师教很多知识,学生并不一定会被启蒙,因为有可能他走神了,或者他没听,甚至没听懂,或者他根本就不敢兴趣,他是无法被启蒙的,真正启蒙的到来,是他向老师提出了问题,他会质疑老师所讲的内容或者观点,同时因为质疑,他会在课下查找资料寻求解答,最终发现他要的答案,这时候他才真正被启蒙了。因此,启蒙实际上是是质疑和怀疑,而质疑和怀疑决定了我们今天时代的真实程度,决定我们身上真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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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渡
诗人。获第二届《诗收获》季度诗歌奖。
很开心,第二次来到赤壁,在这样一个历史地理人文都非常深厚的地方参加诗会,尤其是这个地方诗歌名家辈出,诞生过不少伟大诗歌作品,我从心底感到震撼,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太了不得了。今天在座的有很多名家,比如曙光老师、桃洲老师、钱文亮老师,还有兄长沉河,沉河是亦师亦友的身份,谈到写诗,我觉得我一直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在一棵大树荫蔽之下,他曾经郑重地对我讲,写诗要多读点哲学书,很是让我汗颜。曙光老师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大师,他的写作普经对我有过影响,特别是文本中对生活的感受提炼出来的那一部分。桃洲老师和我是一个地方的人,都是天门人,刚才他讲的写诗的三个维度,我也很赞同。马部长写诗,也是书法名家,上次答应给我写的条幅,这次还没有兑现,提一下。名家众多,我今天觉得也谈不出什么诗,我是以学习的态度来参加这次诗会的,谈一点别的感受就好。
前面大家都在谈喝酒,因为我参加诗会,好像永远是在饮酒。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酒,饮酒遵循的是网上所说的“渣男”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小时候家里很穷,很小就挑担子了,这是重体力活。干完一天活,老娘就会陪我喝一碗酒,喝完了,会问我,还来不来一个,我说来,就再喝一碗。江湖上传闻我能喝多少多少的,我也不知道,年轻时最多喝过三斤半,那可能是我最大的酒量吧,因为我看了看桌上,没有人和我喝了,都趴下了,就这个酒量吧。年轻时似乎可以一直喝,喝到四个小时,身上酒味都没有了,消化了。但是我这辈子喝酒从来没逼过人,我从来不会叫别人,你干掉这杯酒什么什么的,本质上讲对于饮酒这件事上我是人畜无害的。因为我妈妈告诉我,喝酒不是我的本事,那是她老人家传给我的本事,所以不要用别人给你的本事去逞强,祸害人。我也确实没有资格用这个去害人,无非是相聚开心,随意喝点儿。
第二个事,也是接着沉河兄长的话说,他说我现在写的诗都是“自然”。我是一个狂热的自然爱好者,有时候一天在野外可以走90多公里,喜欢天南海北地走,全国多个中等城市,我走了多个了,挺有意思的,我对植物和鸟类非常感兴趣。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植物,全世界的植物有50多万种,算上人工培育的怕是有万种之多了,中国的典型的植物有3万多种,我上次对马部长说了,陆水湖这个生态,可以写一本植物笔记。中国有多少鸟类呢?大概多种,赤壁这个地方,我看了鸟类分布,算上过境候鸟,大概有二三百种,尤其是这里还有特别珍稀的鸟类,比如角??。今天在陆水湖上颁奖,7.8个亿的水立方,多个岛屿,该有多少种鸟,多少种植物,多少鱼类,我都在考虑这些事,对这些非常感兴趣。
人该怎么活呢?你看很多人去旅游,比如说他去了有山有水有草有树的地方,回到家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其实10步之内就有可能不认识的植物,这些东西值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