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武汉是年,早春时节,住在华中科大附近旁边。
时间有些久了,现在想起来,似乎从科大某个校门进去,坡下左手边,有一片连起来的篮球场,少年少女们打篮球,声音噼里啪啦;再往前走,右转,就是一排宿舍楼,有一处布置秀雅的花店。
那时我自己也还是个大学生,看到林荫路下、拍球声中的花店,觉得此处有一派生机盎然的滋味。
当时招待我的朋友,偶尔跟朋友打电话时,会说句“今天我过江。”
作为一个江南人,听得很诧异,觉得过江这样的事,说来举重若轻的?
后来才知道,对许多武汉人而言,过江是一种日常。
我记得当时要出门,不辩道路,坐公车。有一趟公车路过卓刀泉——这名字太别致,一下就记住了。有一趟公车路过东湖。加上光谷和户部巷,这就是我记得住的地名了。
火车站买的地图,看看字样,觉得自己在读史书:江夏,武昌,江汉,汉南。
我后来认识过一位在汉口工作的朋友,自己是湖南华容的,跟我打趣:
赤壁之战时,刘备在夏口(大概就是现在的汉口),曹操走华容。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我另外一个朋友,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寿县的,小时候常去八公山。我立刻满脑子豆腐、廉颇墓、淝水之战风声鹤唳,都出来了,激动得跳脚。
真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说个地名,都能让人开心。
朋友带我去过早,去了户部巷。他直白跟我说,户部巷并不一定是最好吃的,但对我这样的外地人合适:
一次都能吃到。
对我这种江南人而言,是挺震撼的。
我们那里人吃早饭,惯例家里稀饭、咸菜、炒鸡蛋、拌豆腐、榨菜、肉松、皮蛋之类;也有洋气点的人家,是牛奶、面包、煎蛋。
出门吃的,油条豆浆是常例;吃早面下浇头是有年纪人的爱好;萝卜丝饼配豆腐脑也行;豆浆配粢饭团也能边走边吃;粢饭团里不裹油条而裹肉松,就算奢侈了。大体而言,早饭该是清淡(稀饭)、甜口(豆浆、粢饭团),吃的东西也不夯实,“点点嘴”为主。
在武汉吃早饭,热干面?豆皮??鸡汤???
按我们那儿习惯,这份敦实丰厚,得是正餐配置了。
朋友这么跟我解释:据他长辈说,武汉九省通衢,交通繁忙,大家起来得早,许多还得过江,奔走多,消耗大,早饭一定得吃饱吃好,当正餐吃,才行。
热干面是我吃过香得最浑厚的面,没有之一——论味道繁杂的冲击,重庆小面;论面入口到咽下去咀嚼的快乐,陕西油泼面。但香,热干面无出其右。
芝麻酱让整碗都有种粗粝又雄浑的香气。整碗面都跟着活色生香。挑起面来,拖泥带水,黏连浓稠,甜香夺人。我们那里的汤面讲究清爽,但热干面反其道而行之,像在美味沼泽里捞面。我当年吃的第一碗,有辣萝卜干和酸豆角,没别的。所以我以后去哪儿吃热干面,都习惯这样了:
萝卜干韧脆辣,酸豆角酸脆,搭配芝麻酱沼泽里捞出来的浓醇面,相得益彰。
我在巴黎遇到过一个店做热干面,老板刻意将面揉细了一点,芝麻酱也选不那么浓稠的。我跟他讨论说,热干面的粗和颗粒感挺重要的,他也承认,但对非武汉人而言,要欣赏这份粗粝浓厚的美味,其实得有个过程——吃惯了的,会觉得这样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吃熟了的,会觉得热干面是全世界最大巧不工、香得纯粹的面吧?——反正我是这样的。
作为江南人,最大的震撼,还是来自于豆皮。
此前我读《笑傲江湖》和郑渊洁的《郑渊洁皮皮鲁对话录》,都提到了豆皮,似乎吃起来论“份”——我想象不出来。
当时年早春,真看见豆皮时,我都呆了:金黄酥脆一份,周周正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软,油不重,豆皮里是笋丁、肉粒、榨菜——我吃的其他家,还有青豆和虾米——咬上去脆得“刺”一声,脆然后糯,口感纷呈。
可惜,后来我一直没太吃到:热干面,许多店都做;豆皮,那就珍贵了。在武汉之外,我只吃到过一家店做豆皮:那是我以前在上海时常叫外卖的一家店。我还在那家吃到过糍粑鱼(鱼腌渍、晾干后煎烧)和吊锅豆腐(豆腐先炸过,表面略脆,再入吊锅里,烩入腊肉风味,汁浓香溢)。
我自己尝试过做豆皮,失败。怎么能做得那么酥脆,跟糯米如此相得益彰呢?那么多料,怎么准备妥帖呢?唉。
再便是洪山菜薹。
我当日在武汉吃到菜薹炒腊肉,一吃难忘。后来在上海那个武汉馆子里吃到过几次——老板并不放菜单上卖,只是家乡给寄来时,会给熟客做一份。洪山菜薹这玩意非常神奇,浓脆甘香,味道丰富;搭配腊肉炒出来的油,无可比拟。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先生吃茨菇,认为比土豆格高。我借这句话:洪山菜薹炒腊肉,比起一般的韭葱炒肉、洋葱炒肉之类,多出来的就是那一份格:
明明是浓浓烟火气的菜,就是透着清爽脆甜。
这么一想,我会记住洪山这个地名,最初也完全是因为洪山菜薹。
江南老读书人吃东西,讲究的是清爽;百姓吃东西,好的是浓油赤酱。
作为一个江南人角度,我觉得,我吃过的武汉吃食,妙在浓味油脆,又不失香甜:很通达,很周到,还有点辣。早起就吃得心满意足,然后便是熙熙攘攘地奔走。
说到辣,聊个题外话。
比起金庸写吃的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古龙很少吃山珍海味场面菜,他一般只写我们能吃到的东西,很亲民。我很怀疑,他写的就是他日常自己吃的东西。
古龙好像很爱吃辣。说到辣菜,一气呵成。
《绝代双骄》里,小鱼儿要的:棒棒鸡,凉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肥肥的樟茶鸭子,红烧牛尾,豆瓣鱼。
——吃口好辣!
《绝代双骄》最后那段情节,发生在龟山附近:嗯,武汉。
我原想是因为古龙笔下人物,比较江湖气,不像金庸那里陈家洛相府公子还要吃糯米糖藕,所以吃口油辣。
后来一转念,查了一下:古龙籍贯南昌人,年轻时又住在过汉口——嗯,立刻就理解了。
大概武汉的吃食,连带人们,就是古龙笔下这份“大侠也要吃饭啊,街市上也要吃得很香啊”的,脆生生的生活劲头吧?
我很希望武汉尽快好起来。
我很想再去吃一份豆皮,一碗热干面,吃一盘洪山菜薹——当年我吃时也没太珍惜,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也没想到这一下,就十四年了。
现在想想,许多事都这样:当时过去了,总以为有后续,可是下次,真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珍惜眼前这种话,平时说时口不经心,只有在经历事情时,才显得那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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