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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6/11 21:10:00

文:萨埵(读史专栏作者)

苏东坡虽然身处困厄,犹能以乐天的心态回应种种不幸。面对人生逆旅,他将更多的生命活力倾注到对快乐生活的追求上去,而且居然真的成功。

当敬佩他、喜爱他、同情他的人们,为他的坎坷遭遇叹息垂泪的时候,他却已然在明月银辉的轻抚下,抱着东坡肉坛子呼呼大睡了。

年,被贬在惠州的苏东坡刚刚安定下来,准备在这个南方温暖的城市中安度晚年。在和煦的春风里,他从甜美的酣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

每当心情极其愉快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写诗的激情。于是,一首描写春睡之美的《纵笔》很快又在天下的士人口中传诵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的麻烦总是由他的诗带来,最为人熟知的就是“乌台诗案”,那次他几乎丢掉性命。老前辈文彦博曾好心地劝他不要再写,那时他正骑在马上,哈哈大笑道:“我若写诗,我知道会有好多人等着作注疏呢。”

现在旧事重演,两个月后,他的老友兼仇敌章惇,签署了对他的新一轮贬谪命令。

得幸于宋朝不杀大臣的祖训,苏东坡从章惇手中逃得一线生机,但是他的运气实在有限,受到了一个仅次于死刑的惩罚——流放儋州。

章惇自信地认为,没有人可以在儋州这个地方继续笑出声来,苏东坡也不会例外。

公文到达后,苏东坡必须立即出发。惠州的生活刚刚安定下来,现在却又被驱赶,不得有多余的安宁。这样的事在他一生中多次重复,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他始终没能实现。

在苏东坡以往的生活中,无论是顺境逆流,总有朝云在身边相随,给予他不少宽慰。不幸的是,这位“维摩天女”,在两年前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走生命。

这或许也可以称作为一种幸运,因为她不必再到儋州去受活罪了。

儋州位于今日的海南,在当时被认为是域外的穷荒之地,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尤其对老年人的身体折磨最大。

六十岁的苏东坡,是抱着必死之心前去的,他将家室留在惠州,只带着三子苏过前往。

他的弟弟苏辙这时也被贬去广西雷州。路过藤州时,苏东坡听到这个消息,于是作诗“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派人追上交给子由,兄弟俩得以结伴同行。

原本十几天的路程,兄弟俩将近一个月才走完。苏东坡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希望时间可以多宽容一些,因为一到雷州,他就必须立即登船了。

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在船上整夜对坐,他们都已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儋州的艰苦条件极其容易吞噬人的生命力,因此这难保不是最后一面。真个是生离死别,令人黯然神伤,但他仍以坚强的姿态站立起来,不希望有人为他担心。

在给好友王古的信里,他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六月十一日,按照当地的惯例,苏东坡在出海前参拜征南二将军的神像,接着在“眩怀丧魄”中登船出发。

面对起伏浩瀚、福祸不知的大海,苏东坡只觉得心灰意冷,四顾回首已经是穷途末路,真不知“此生当安归”。

在端坐北方朝堂的皇帝心中,苏东坡是个“恃才傲物,讥讽朝政”的恶臣。相比于易受小人蒙蔽的君王,远离政治漩涡的下层官员和心地纯良的百姓,对待苏东坡的态度,才更能反映出他的本来面貌。

对于流放过程中与他交往过的不少官员,苏东坡是心怀感激之情的。多位太守和县令出于对他的钦佩,慷慨地提供生活上的帮助,后来全都因此受到主政者的处分。

苏东坡在儋州虽然实为流放,但象征性地保留了“琼州别驾”的虚衔,至少在明面上,他还算是个公职人员。然而,政敌们却又给他下达了与此矛盾的三条禁令:不得住官舍、不得食官粮、不得签署公事。

不再参与公事是苏东坡十分乐意的,如此他可以真正逍遥自在而不被繁琐的政务干扰,优哉游哉地享受“无案牍之劳形”的快乐。但衣食住行这些问题,却实实在在地让他受了一番痛苦。

首先是住房问题。最初到儋州时,东坡父子险些流落荒野,好在仰慕他的县令张中帮忙,得以栖身在一处老旧的官舍里。此地偏僻贫穷,房屋大多破顶,每到下雨时屋内就泥泞一片,苏东坡只好把东西搬来搬去。张中动用公款为他修缮一番后,他才得以稍稍喘了口气。

可是当局并不愿意他有片刻的好日子过,在次年派出酷吏董必南下巡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派人将苏东坡从公舍中逐出,并革了张中的职,传讯进京接受处分。

胸襟宽大如苏东坡,这时也稍稍有些动怒了,不过他表达不快的方式是幽默且高明的。他在一则寓言中提到了东海龙宫中经常捣乱的鳖相公,以此借指董必并加以讽刺。

“鳖”与“必”的读音相近,但并不相同,即便董必读到了这则寓言,气得满面通红,也拿苏东坡无可奈何了。

政敌小人们对苏东坡的狰狞面目,正好反衬出穷苦百姓们的善良淳朴,尤其是那些仰慕他的穷读书人的子弟,纷纷赶来帮他修建房屋。一位叫王介石的士人带领家丁前来相助,而他本人出力甚至超过家丁,“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特别令苏东坡感动。

新居建成后,颇具当地土著风格,苏东坡说这是“疍坞獠洞”,可想而知十分简陋。房子的后面是一片桄榔林,于是题新居名为“桄榔庵”。

他望着这座也许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处房子,不由得顿发感慨,决心生住于此,死葬于此,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但这种沉重的心境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被生活的喜悦冲散了。

桄榔庵的生活虽然清苦,也别有一番闲趣。苏东坡夜里睡在床上,可以听到林中猎鹿的声音,有时天还未亮,就有猎人叩门,向他赠送鹿肉。

朝阳的光芒洒入竹林,颀长的树影直延伸至他脚下。美景当前,他忽然觉得桄榔庵的生活也是超然的享受。陶潜的门前不过有五棵柳树,而他的屋后却有一整片树林。“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这三间茅屋在他眼中已经是大如天地了。

居住问题总算解决,美食家、老饕客苏东坡要捧着肚子发愁了。当年在黄州闲置时,他曾摇身一变成为农夫,在黄泥坂附近的东坡上开垦了十余亩地,通过几年辛勤劳作,得以丰衣足食。现在的局面比那时更为艰难,因为他已经六十岁,不复当年的体力了。

不过好在人口不多,向县令张中借的几亩薄田,足以供养他和苏过生活一段时间。“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苏东坡显然是以自食其力为乐的。我们读白居易的《观刈麦》,知道他因自己不事农桑而终日愧疚,苏东坡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他已经戴上草帽在田中插秧种苗了。

苏东坡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文人,但并没有懒惰的毛病。不过即便他努力营生,仍然常有断炊之虞。

海南岛上的居住者多为当地黎民,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生,生活所需的许多物品包括粮米都要由广东来的官船运输。

年冬天,海上风暴频发,运粮船只无法到达,加上当年的庄稼收成不好,苏东坡父子的生活几乎无以为继,真个一筹莫展。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他形容自己父子在断炊中相对而坐,“如两苦行僧耳”。

不过,他仍然开得出玩笑来,听说在雷州的弟弟子由也因粮米不济而日渐消瘦,于是作诗一首,

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僮仆。

相看会做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鹤。

托人寄去。海康别驾即指子由,他在雷州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境况愈发艰难,但当他读到这首诗时,面上应该也会露出微笑来。

在无米作炊的日子里,苏东坡就到乡野中采摘药草,如苍耳、蔓菁、芦箙和苦荠等下锅煮食,他称这些是“葛天氏之民”才能享受的美味。

葛天氏在传说中是上古贤明的帝王,治下的百姓生活安乐且富足。陶渊明在“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生活状态下也曾以此自诩。很明显,苏陶二人所指的都是精神层面。

苏东坡形容自己在儋州的生活是:“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只有一条好处,“无甚瘴也”。

中国古代由于对南方的探索不够,北方人误以为那里存在大量瘴气,常人无法居住。

好友参廖对他如今的处境牵挂不已,尤其担心他的身体会日益衰弱,打算亲自动身去看望他。

苏东坡心领了参廖的好意,不愿意老友为他忧愁劳累,于是回了一封极其轻松诙谐的信。他说自己现在退隐在一处小院里,悠然自得好似天竺高僧。“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廖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

在读苏东坡写给友人的信时,我们可以发现他近似于庄子的心境。以他现在“四顾真途穷”的遭遇,他完全可以在信中发发牢骚,获取一些言语上的安慰,至少可以有个倾诉的对象。

但苏东坡不愧为苏东坡,竟然将情况完全扭转,在信里宽慰起状况比他好得多的朋友们来:“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

这当然是超出实际情况的话,特别是联想到在那种艰难的处境中还能作此轻松之语,也就无怪乎苏东坡受人爱戴了。

无论苏东坡到了哪里,他那种温和友善的个性,都不会允许他没有朋友。他曾对弟弟子由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所见没有一个不是好人”。

无论身处何种艰难局面,那种对人类深深的热爱,总是能使他忘掉自身痛楚,急切地关心起他人的状况来。人道主义精神在苏东坡年轻时就已经表现出来,直至今日,光芒依旧不减。

岛上生活的黎族人民,因为长期受汉族官吏的压迫和欺骗,与外来移民相处得并不融洽。朝廷派出军队前来围剿,黎民就退进山林里,官军也无可奈何。

苏东坡认为这些居民都是善良淳朴的土著百姓,由于得不到公正的对待,才被迫与汉民发生冲突。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抛弃原有的偏见,并帮助他们改善生活,为此他还专门写了一首《劝农诗》,鼓励黎民从事农业生产,以带来长久的福利。

苏东坡跟他的邻居们同样相处得十分和睦。《纵笔三首》中记载了邻居经常送烤肉给他吃的经历,“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一位住在山上的黎族樵夫背着柴到市集去卖,看到苏东坡一身儒服,觉得奇怪又好笑。苏东坡尝试与他交谈,因语言不通作罢,不过樵夫似乎也看出苏东坡是陷于草莽的贵人。冬天海风肆虐,寒冷刺骨,他竟然直接送了一匹木棉布给苏东坡制衣御寒。

在海南期间,苏东坡养了一条名叫“乌嘴”的大狗,闲来无事时就带着它到处闲逛,和村民们在树下席地而坐,畅谈起来,而且尤其爱听人讲鬼故事。

有时拜访朋友归来,天降大雨,他向农妇借来斗笠蓑衣和木屐,在泥水中蹚浪着走过,乌嘴摇着尾巴紧随其后,丝毫不顾忌所谓读书人的庄重。小孩子们见到他的这副怪模样都哈哈大笑,口吹葱叶送他离开。

而他这时已经略带酒意,开始飘然起来,不觉得有一丝不快,随口吟出一句“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晃悠悠地回桄榔庵去了。

往昔的荣耀和官位,现在在苏东坡看来已经如同一场春梦,他认为在贬谪生活中有以前做官时无法享受的乐趣。

这种快乐在组诗《谪居三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是旦起理发,二是午窗坐睡,三是夜卧濯足。

他庆幸自己不用再早起上朝,风尘仆仆地来回奔波,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中午饭后,他就盘坐蒲团,靠着竹几,轻车熟路地进入梦乡,直至物我两空的境界。

儋州虽然物资短缺,但有的是柴火和干净的泉水,可以舒舒服服的泡脚。他拿大都市的人开玩笑,说城里柴贵水贵,同情他们享受不到自在濯足的乐趣。

苏东坡也许真是穷开心,又或者是乐于自嘲,但总是让人喜爱得不得了。

许多人在牙齿松动掉落时,会为年华逝去忧叹不已,苏东坡却没有一点难过,因为他终于可以“齿疏含清风”了。

钱穆先生认为,苏东坡在文学上的最高成就,都是在他不得意时达到的,是他人生哲学的高度体现,而顺境中写就的诗篇未免有些落入俗套。例如被贬在黄州时的两篇《赤壁赋》,直至今日仍受人推崇。

现在他在海南忍受着身体上的折磨,但诗情并没有丝毫消减。公认的苏东坡最好的五言诗《儋耳山》在此期间写就,他计划的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诗,也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十五首。

他庆幸自己再不用去管凡尘俗世,于是潜心著书,修订了从前作的《东坡易传》和《论语说》,又为《尚书》做了十三卷注释,《志林》也有五卷。这些资料都保存流传到今日,很有研究价值,只是在他诗词散文那太过耀眼的光芒下,声名不显。

在为陶诗作和诗的过程中,他愈发觉得自己与陶渊明心性接近,甚至认为陶渊明是自己的前世身。这样的话如果由一个小诗人说出,必然贻笑大方,但出自苏东坡之口就令人确有几分信服。

不过,苏东坡也有陶渊明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读陶诗时,我们所见的陶渊明是一个内心恬淡,面色悠然平静的隐士,苏东坡则不同,他是时常开怀大笑的。

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对当地的文化和教育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这里讲学三年,身边有不少潜心好学的青年跟随,其中的姜唐佐和符确两人在他北归之后相继中榜,成为了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位举人和第一位进士。

同时他还致力于当地一些恶劣风俗的改变,热衷于教导黎族人辨识药草,使用医药。《琼台纪事录》记载“苏文公之谪儋尔,讲学释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直到今天,儋州仍有为纪念他而修建的东坡书院,为历代以来儋州的最高学府。

在苏东坡最后的几年里,一直是孝顺的三子苏过陪伴在身旁,另外两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无需他操心了。在他的悉心教导下,虽然生活极为艰苦,但聪颖好学的苏过已经颇有文才,后来也成了极有影响力的文人。

完成了这些事后,他已经了无牵挂。在对人生的体验上,他到达过权力的高峰,也在泥泞的田地里流过汗水,升沉荣辱,世事变迁,他是见惯了的。

当初章惇蔡京之流将他流放海南,本意是要让他死在这里,结果他不仅没死,反而将这里当做第二故乡,准备终老于此。

可命运却不容许他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年,二十四岁的宋哲宗死去,朝政暂由皇太后主持,决定召回之前被迫害和流放的元祐大臣们,苏东坡也名列其中,新的漂泊即将开始,而他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不剩下多少体力了。

在获赦后即将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内心百味杂陈,其中种种,无法一一细数,交织着一生的唏嘘感叹,劫后余生的片刻喜悦,对儋州黎民的不舍和前途茫茫的无奈……

登船渡海的那天晚上,他写了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概括他此刻的心境,其中最后一句,读起来真是令人心生敬佩,又忍不住为他垂泪: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余光中说,苏东坡是一个“中国人一提到就会引起亲切敬佩微笑的人”。

他最令人钦佩之处,并不在于诗文画作方面的成就,而是他那时刻充满喜悦的心灵,总能给予痛苦中的人们以鼓励和安慰,正如林语堂《苏东坡传》结尾说的那样:

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精神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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