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赤壁赋》(即“前赤壁赋”)是高中语文各种版本的教材必选的一篇。各种版本都选,但注释却不尽相同。
悦华看来,这些注释上的,细枝末节上的小分歧,体现的是解读者对文本不同的理解。
例如,“苏子愀然”中的“愀然”,人教版(国家教材委员会审核通过)语文必修上册)注释为“容色改变的样子”,而苏教版则注释为“忧愁凄怆的样子”。
在《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上,这两个义项都有,所以不存在释义不准确的情况,但是具体在读者身上,该如何取舍呢?
第一点,如果从文脉而言,解释成“忧愁凄怆的样子”是可取的。
文章开头就讲,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皓月、清风、大江让主与客顿时产生物我两忘之感,“于是饮酒乐甚”。“乐甚”:高兴极了。
然而,乐极而悲生,呜呜的箫声产生了悲情的力量,“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让苏子顿生“愀然”之情。
先是“乐甚”后是“愀然”,即先是高兴,后是凄怆,这个感情线明明白白被挑出,文意是贯通的。
——所以合理。
可是,“容色改变的样子”也不能说不合理!
首先,“愀然”做“容色改变”解,不是指由悲色改为乐色,或紧张改为放松,而仅指改悲色,改正色。
《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举的两个例子可以证明。其一,《荀子》:“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其二,《史记》:“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
苏子由“乐甚”而正容,这样也说得过去。
不过,如果要这样理解,那么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解决,即《赤壁赋》的人称问题。
——假如认为此文是第一人称,那么“容色改变的样子”就不符合事实逻辑。比如写作文,用第一人称写“我的脸红了”,那么就不合理;同样,“我”怎么能看到“我”的容色改变呢?只有在第三人称的情况下,写成“他的脸红了”,“他容色改变了”这样才合理。
所以,要认定“容色改变的样子”是准确的,必须认定《赤壁赋》使用的是第三人称!——合理吗?
悦华认为,也合理。
我们从“苏子”这一称呼就可以看得出来。
在文章中作者不直写“我”、“吾”、“余”、“予”,而写为“某子”,在赋体中多见,或者说是赋体传统。
比如与苏轼同时的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开篇即“欧阳子夜读书”,而上追汉赋,扬雄在《逐贫赋》的开头也写“扬子遁居,离俗独处”。
这似乎说明以“某子”称“我”,是在用第一人称叙述。
对于“苏子”,一些注释简单地注为“苏轼的自称”,这也更增加了人们的误解,所以,很多人想当然地把“苏子”在文中置换为“我”。
悦华认为,这是一个误读。
苏轼之所以在文中称“苏子”,是放弃了第一人称,选用了第三人称的结果。
换句话说,他不是在记录自己的经历,而是在讲一个“苏子与客问答”的“故事”。
这是一种“自我疏离”式的表达,苏轼有意无意地跳出“自我”的樊篱,仿佛置身事外,站在“他者”的角度,从高远处静观“苏子与客”的行动,客观思索世界的本质与人生的意义。
这样,既有“自我观照”,更为文章增添了普遍性意义。
确定了此文运用第三人称的叙述角度,那么文脉是不是贯通的呢?
答案是肯定的。
文章开头说,苏子与客泛舟游赤壁,“乐甚”,听箫声后容色改变——不仅容色改变,而且动作也改变了:他一改“扣舷而歌”的疏放,先是一脸严肃,又是“正襟危坐”,从正色到正襟、正坐,这个上下文衔接得不也自然吗?
悦华认为苏轼是从第三人称叙述“故事”,思考人生的,其“证据”不仅来自于这个“愀然”,顺带也解释了另一个难解的问题。
长久以来,与苏子对答的那个“客”,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苏轼虚构的另一个“自我”,颇有争议。
如果从第三人称叙述的角度看的话,另一个“自我”就落到了实处。
——既然“苏子”都是苏轼的观照对象、叙述人物,虚构出另一个“角色”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赤壁赋》作为千古名篇流传不朽,即在于它有“普世价值”,人们读它,不是在看苏轼是如何“突围”的,而是从“苏子与客”的问答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这是悦华从“愀然”一词上引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