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赤壁赋》看苏轼心中儒释道的和解
元丰二年(年),43岁的苏轼调任湖州,发生的著名的“乌台诗案”,新党人(变法派)想置苏轼于死地,但遭到众人的反对,甚至已经退休的王安石,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苏轼得以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经历多天牢狱之灾的苏轼,可谓九死一生。在黄州期间他在佛老思想中寻求精神解脱,放情山水,留下大量名篇。在黄州四年多,曾于城东之东坡开荒种田,故自号“东坡居士”。
《前赤壁赋》便是苏轼在经历乌台诗案,九死一生,被贬黄州,游览赤壁时,所写的千古名作。作为一篇写景抒情的散文,它究竟好在哪里,已有很多人说过。本文试着从《赤壁赋》中,寻找苏轼在痛苦中和自己内心和解的密码,探索苏轼走出“乌台诗案”的阴云的道路,看看他心中的儒释道又是如何流露、博弈,而又最终归于一处?
《前赤壁赋》全文都笼罩在清风、明月和江水的氛围之中,这三个意象也是理解《壁赋》的关键。因为是“既望”之夜,月光皎洁,所以有了第一段的“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诗经·陈风·月出》这首诗以明月比兴,表达了对美人的思慕,故而引出第二段“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感叹。至此,诗歌的情感脉络,实现了由眼前的明月,到《诗经》中的明月,再到《楚辞》传统中的“美人”的迁移,“美人”是君王或者美好的理想的象征,但“美人”对自己而言远在天边,遥不可及。这符合苏轼当时的处境,“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不论是得到君王的赏识,还是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都变得遥不可及。悲伤之情由之而来,客的洞箫之声也随着这歌声走向悲凉,情动于中而发于声,音乐最能表达内心深处的情感。此外,客所引曹操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诗句,“抱明月而长终”的感叹都与这“既望”之夜有关,同时苏轼对客人的开导也是以明月、江水以及清风为喻。可见抓住明月便是抓住了理解整篇文章的“牛耳”。
此书法作品写于次年,赠给好友傅尧俞
《前赤壁赋》中,苏轼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儒、释、道”三种思想的博弈?经历乌台诗案的苏轼与死神擦肩而过,体验了生命的大起大落和荒诞。苏轼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感受死亡。生命短暂和个体的渺小也成为了本文的重要主题。死亡是对存在的否定,每种宗教或哲学都在努力超越死亡,寻找存在的意义。因为死亡是对生命的否定,死亡是生命最本质的痛。宗教中会建立彼岸的世界,通过灵魂不朽的方式超越死亡,在现实的世界中,肉体死去之后,灵魂或进入天堂,或堕入地狱,其实这也就是变相的假定我们的意识会永存。
儒家超越死亡的解脱之道是建立“三不朽”的功业“立功、立德、立言”。生命是有朽的,儒家通过积极入世的方式超越“有朽”,建立不朽的功业,人就能与之一起不朽。但对苏轼而言,自己此时被贬黄州,身为罪臣,没有人身自由,生活都没有保障,更无从提起所谓“三不朽”的功业。从今天的视角看来,苏轼实现了“立言”,他的作品流传千古,但是当时的苏轼是否自信自己能够“立言”呢?苏轼是不敢奢望的,乌台诗案让他因为文字吃了亏,他的作品已经不敢轻易拿出示人了。《前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而一年之后才因好友索要寄给好友“傅尧俞”,并在赋后题曰“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
儒家是苏轼生命的底色,从小读着儒家的书长大,浸染其中。苏轼渴望通过儒家的方式实现生命的意义,实现不朽。但现实却让他意识到儒家之路是条绝路。
游赤壁、赏月、饮酒的苏轼和客,感受到了飘飘欲仙的道家极乐“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但面对明月,面对赤壁,面对广阔的江面,客突然心生悲凉。
客悲在何处?第一,个体渺小,功名难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和曹操相比自己更是微不足道,曹操建立了丰功伟绩,堪称“一世之雄”,而自己却在“打鱼砍柴,以鱼虾麋鹿为伴”,而即便曹操也被雨打风吹去,自己更必将消散如烟。第二,人生短暂,“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江水是永恒的,而自己的生命转瞬即逝。第三,自由难得,美景难存,想要“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想要体验这种飘飘欲仙的道家极乐,欣赏这清风明月,却终是不可骤(屡次)得。
当然,“赋”不过是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主、客本就是一人。苏轼与客的对话实际上就是苏轼内心的不同思想,不同自我在对话与博弈。苏轼的儒家思想要他积极入世,建功立业;但现实的他被贬黄州,至微至贱。这是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所在。
但苏轼内心的丰富性在于他思想中还有道家和佛家的存在,苏轼对客的开导,就是苏轼与自己内心和解的过程。
苏轼劝客用道家的“齐物”的眼光,辩证的态度去看这个世界,这样便可超越生命短暂的痛苦。从变得角度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从不变的角度看“物与我皆无尽也”。生命本就与自然万物融而唯一,不必感到不幸,万物浑然一体,并且一直向对立面转化,万物本没有区别。若说短暂,人和世间万物皆短暂;若说永恒,人和世间万物皆永恒。所以不必为“生命短暂”而悲伤。苏轼用道家“齐万物”的视角消解了“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生命短暂之悲。
之后苏轼又劝客用佛家的“因缘”的视角理解万物,天地间“万物皆有自己的主人”,这一切随缘,缘起缘灭,不可强求。“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此时的你困居黄州,高官厚禄,功名富贵便与你无缘,不要强求;“唯江上之清风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与你有缘的便是这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功名富贵与你无缘,你便不要去强求;明月清风与你有缘,你便静静享受此刻。苏轼用佛家“因缘观”的视角消解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个体渺小之悲。同时也消解了这样的游玩“不可骤得”的感叹,有缘便尽兴地游玩,无缘便莫放心头。
最后,苏轼与客达成一致(客喜而笑),实现了和解。二人“相与枕藉乎舟中”,这象征着二人思想实现了融合,或者那个矛盾分裂的苏轼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成为了自我同一性完整的苏轼,内心不再矛盾冲突的苏轼。所以整篇《前赤壁赋》思想内核是当苏轼在自己的儒家思想中遇到困境时,在佛家和道家思想中找到了出路,实现了内心与自我的和解,内心不再对抗和矛盾。
有对苏轼诗集感兴趣的朋友们,也可以支持我们纸质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