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了元宵节,你们在北京有没有去看灯?徽州这里蛮热闹,正月十四还有一场四百人参与演出的盛会,可惜我只赶上了尾巴。以前害怕人多拥杂,现在开始喜欢这样喧闹的人间烟火。人真是容易遗忘的动物,文学是抵抗遗忘的。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说:“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他对如梦岁月的打捞。虽然我本人不喜欢在小说里找寻人物原型和作者家世,不过这几年也越来越理解某些索隐派的脑回路了(人到中年果然宽容了,笑)。《红楼梦》确实跟通常的虚构文本不同,曹家家世显赫,跟“九王夺嫡”这段神秘的宫廷政治事件剪不断理还乱,招惹很多八卦,也实属情理之中。
读《红楼梦》时,有些情节确实会让人想歪,比如薛宝琴来了,人见人看,花见花开,还带来了异国情调,她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天下十停走了六七停,在她八岁时节:
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
有趣的是这个外国美人还会写中国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这首诗不仅出现得奇特,内容也仿佛别有所指:朱楼梦(朱家王朝)、水国吟(满洲朝),再加上最后一句,真的会让人浮想联翩。打住打住,毕竟游离文本太远去猜谜不是文学本意。我在第一封信里就表达过困惑:为什么很多读者坚信《红楼梦》另有肚肠,绞尽脑汁要找到虚构背后的真实,其实除了阅读习惯之外,还是不理解虚构作品的精意,认为“实”比“虚”高级,殊不知文学能够抵达的人性真实,远比我们能看到的现实更深也更真。
结合作家本人的家世和经历回到文本内部,同样也会有有趣的发现。比如已经有京城的贾家,为何还有江南的甄家呢?第十六回以王熙凤、贾琏和赵嬷嬷闲聊带出省亲一事:
“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原来贾家和王家都接过圣驾,不过江南的甄家比他们都厉害: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曹公果然高手中的高手,谈笑间道尽富贵繁华,又用一句话戳破繁华的泡沫,原来连没见识的媳妇婆子都知道这是“虚热闹”,当不得真。一面是荣耀,一面是创伤,往事杂草丛生,只有走出去猛回头才可辨其路。我们都知道,曹家的鼎盛期到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时达到顶峰,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里,考证出如下信息:年,曹玺奉召回京觐见皇上,授蟒服,加一品。年1月,他的祖父母同时追授二品官衔,他本人则授工部尚书衔,妻子授一品夫人衔。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十七岁就成了康熙的侍卫,康熙待他极为亲厚。曹玺去世后,曹寅先后被任命为苏州织造、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同时也是康熙的心腹、密探,成了皇家的耳目,可以通过上折子的方式,议论地方上的大事小事。但在跟权力的蜜月期里,也潜伏着巨大的危机,因为曹家的财政出了大问题,尤其是接驾康熙四次南巡,据说因为花钱太多,造成曹家在任上的巨额亏空,终于在雍正六年被抄了家。
江南的甄家其实是改头换面的曹家,曹雪芹还是不忍埋没家族史上最耀眼最显赫的大事件,悄悄地安到了甄家头上,甄家正是贾家的倒影。到第七十三回甄家已经被抄了家,而贾家还忙着做贾母的八旬大寿,来祝寿的都是达官显贵,外面的架子还在,但大厦倾颓也就片刻之间。
甄家还有一个甄宝玉,不仅名字、年龄,而且连长相、性情都跟贾宝玉一样——整日说些歪话,不爱看正经书,跟姐妹们厮混。第五十六回二人在梦中相见,贾宝玉在梦里见到了甄宝玉,而甄宝玉也同时梦到了贾宝玉,俄罗斯套娃般的梦中梦(这是多么现代的叙事手法,如果从个体成长的心理来看,我觉得两个宝玉互为对方镜像中的自我,这都能跟雅克·拉康的“镜像”阶段扯上关系了)。甄宝玉仿佛是平行世界里的贾宝玉,而当这边的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悬崖撒手,那个世界的甄宝玉又怎样了呢?后四十回提供了一个答案:甄宝玉选择告别过去的自己,开始读书考科举显亲扬名,他代表了世间万般少年,年轻时也曾诗酒放诞,后来就长成了贾政。
我一直不喜后四十回,总觉得文字不对,气质也不对,读着辣眼,但颇认同高鹗的这般设定,毕竟贾宝玉只有一个,而甄宝玉比比皆是。高鹗也应是甄宝玉和贾政的同路人,告别年少轻狂最终走回所谓的人间正道。如果让贾政续写《红楼梦》,大概就是后四十回的样子了。
杨早说重读后四十回,可能会读出高鹗续作的合理处,嗯,放下偏见,仔细体会续书里的价值理路和曲折心事,确实比一棍子打死更有价值。
有人说贾宝玉长大以后就是贾政,林黛玉成年后就是薛宝钗,晴雯也会成为赵姨娘,特别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不太以为然的。能成为贾政的贾宝玉就不是真正的贾宝玉,贾政虽然也年轻过、诗酒放诞过,但他说不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便清爽;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便浊臭逼人”这样的话,更不会听到《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就恸倒在山坡之上,从落花引发出对生命和宇宙的广大悲感,总之,缺少对生命的省察和觉悟。贾宝玉当然不只有诗酒放诞这一面,何况他的诗写得并不好,每次诗社都忝居末座。贾政也断然不会爱上林黛玉这样的——他娶了王家的姑娘,又纳了赵姨娘这样的妾,出入间脱不了寻常读书人的惯常模子。
至于误会贾宝玉成年后会成为贾政云云,好比把平庸当务实,把怯懦当保守,在实用主义者眼里,美和自由无足轻重——王夫人眼里的芳官就是装神弄鬼的东西,而认为卡列宁是理想伴侣的,自然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无用的美好其实是很容易被摧毁的,这样的人大概会认为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最适合居住的,因为那里没有诗人。
林黛玉虽也越来越亲近宝钗,也越来越心平气和,但她不会像宝钗那样自我规训、自我欺骗;至于晴雯,只是没心没肺、天真又骄傲的人,跟袭人把怡红院当职场不一样,她是把怡红院当家的。我对晴雯这样的人完全讨厌不起来,因为一旦真的了解她,就知道她全凭一腔元气活着,更像一个误入社会丛林的莽撞小兽,缺了社会化这一环。她其实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一个人对人性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说到这里,我想曹雪芹最不喜欢的角色应该是赵姨娘——不明事理,颟顸愚顽。他最喜欢的人物可能还不是林黛玉,而是王熙凤,一写到她就活色生香。你们觉得呢?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哈,请原谅我老引用普鲁斯特,我正试图继续啃《追忆似水年华》,天知道,我已经停留在第二册有多少年了。总觉得它跟《红楼梦》调性相通,说到气味,《红楼梦》里最直观的就是那些繁复无比的物质细节了吧?从家居到服饰到美食,贵族“腐朽”的生活方式展露无遗。
当然,生活方式背后有权力加持,也有传统的礼制规范(孔子的“礼”被保存最完好的就是区分不同阶层的繁文缛节),比如第三回随着林黛玉进荣国府的视野,荣国府里的排场可谓惊心动魄。去年年底三联中读和译林出版社搞了一个“共读《红楼梦》”训练营,有一个学员问我:黛玉来见贾政,来到东廊小正房里,为什么坐垫什么的都是半旧的呢?原文是这样的——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半旧是使用的痕迹,说明贾政日常起居多在这间房,这好理解。这段话里还藏着一个信息,王夫人当然是知礼仪的,但还是要把黛玉往贾政的位子上引,这不排除给黛玉一个下马威的意图。幸好黛玉大家出身,也早听母亲说外婆家的规矩气派格外与众不同,没被带到坑里,否则很快整个贾家都会添油加醋说林姑娘原来没见过世面(这些婆子们传播八卦的速度几乎是光速)。
针脚绵密的日常生活里处处暗藏玄机,难怪黛玉一步也不肯多走,生活在那个时代真不轻松。经过民主洗礼的现代社会,早就把传统贵族的“礼”抛掉了,但那些贵族化的生活方式也并非一无是处,看看《唐顿庄园》就知道了,现代人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怎样衣着得体、背部笔挺地在琳琅满目的餐桌边小口啜饮,竟有观看落日余晖之感,别有动人之处,所以也纷纷追求起“仪式感”来了,果然“生活在别处”。
年版的电视剧《红楼梦》还原度还是相当不错的,不像新版的“竟是庙里的小鬼”(王夫人语),只是对林黛玉的衣饰稍微有一点点失真,太素净了。曹雪芹很少写黛玉的穿着,可能因为她本来是绛珠仙草,“意态由来画不成”,但在第四十九回林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是不是特别明艳照人?这样的林黛玉绝不是一味哀怨小性,不好相处的。张爱玲说“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从一个人的衣饰大致可以看出其性情。
对了,你们最喜欢《红楼梦》里的哪款美食?我对著名的茄鲞没兴趣,倒是探春和宝钗吃腻了例菜,另外拿出五百钱来开的小灶让厨房柳嫂子做的“油盐炒枸杞牙”,味道一定清鲜。还有中秋节贾政给老太太送的“椒油莼齑酱”,想必是把莼菜捣碎加调料做成的小菜(同样是小菜,后四十回林黛玉吃起了五香大头菜),老太太喜欢这个。贾赦其实也送来两样菜孝敬,鸳鸯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压根就没端给贾母。被嫌弃的贾赦的一生啊,如果用他的视角重述贾家的故事,该是另一番光景了。
杨早说好小说的标准是会写吃。我同意。咱们读的六大名著里,除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美食无所用心(都去干大事了),其余四部还都挺擅长写美食的,对“吃”的执着算是中国文化之一种了。写过《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的学者王学泰,还写过一本《中国饮食文化》,认为对饮食的讲究乃先贤哲学的一部分:“中国人善于在极普通的饮食生活中咀嚼人生的美好与意义,哲学家更是如此。庄子认为上古社会最美好,最值得人们回忆与追求,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可以‘含哺而嘻,鼓腹而游’,也就是说吃饱了,嘴里还含着点剩余食物无忧无虑地游逛,这才能充分享受人生的乐趣。当然不能说先民没有过痛苦的追求……像苏东坡在《前赤壁赋》刚刚感慨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对于人生短暂寄予了无穷的悲慨,可是诗人善于自解,用相对主义抹杀了长短寿夭、盈虚消长的差别,后面马上就是‘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吃喝解决人生的苦闷,因此在春秋时代人们就说‘唯食无忧’。”务实、理性,就是李泽厚所说的“乐感文化”吧。
张爱玲则看到了另一面:“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在丰厚的物质后面,其实是虚无的深渊,不愧是天才小说家。所以她面对虚无,写男男女女的故事,也只是想在俗世里寻找一点安稳,所以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我读《红楼梦》时,看到华服美食、小儿女们的心事,总是想要叹息——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盼即赐复
年2月8日
作者:杨早,文史学者,阅读推广人,现居北京。刘晓蕾,作家,大学教师,现居北京。庄秋水,作家,制片人,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