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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怀古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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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晨林

庚子年的春夏,我坐着“草帽哥”的蛤蟆绿吉普,先后五次到访黄州,三进东坡赤壁,有时甚至游到深夜才归。黄老师晴时一顶小草帽,雨时一顶宽斗笠,名副其实的“草帽哥”,“草帽哥”同为教书匠,且古玩商肆间也耍了十余年,自然是同道中人。一路上聊起东坡逸事,搜肠刮肚的吟几首黄州诗句倒也快活。

林语堂先生到美国去时带去几箱苏东坡的资料写《苏东坡传》,他说研究东坡是享受、是娱乐,没有一丝沉重,可以面带微笑体会他带来的欣喜。

我读东坡诗词文章、书画不仅感觉欣喜欢快,同时也会豁然开朗,正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立于天地之间,此身此时正如江河之中的“一叶小舟”飘荡,何苦在乎和执着于不能控制的事物呢?想到这些,被疫情搅乱的心境也是舒朗不少。

上接前文,上篇讲述了东坡的生平还有秦观评价苏东坡:“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这个性命自得之际才是东坡精神的骨髓。我将苏公的“性命自得”分为四要旨。第壹点:天纵才情,放浪形骸,是苏东坡的天性,是根;第贰:愚不适时,清冷孤傲,是东坡的文人风骨,是核心。前二点我在《赤壁怀古》上篇中已经阐叙,第叁点和第肆点就是苏东坡反映在书画赏石、文章美食等各方面的审美精神和境界,我将在本篇中展开。

审美精神,闲适自然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用自己的业余爱好,挑战别人的专业......”说这句话其实是个悖论,往往业余的才是真爱,一旦变成谋生的职业就变的索然无味了。比如:我认识一位优秀的音乐人却是学物理的,一位很有感觉的摄影师,可他却是学舞蹈的......,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我们现在的所谓专业分科是按照工业化的需要,把人塑造成生产线上的螺丝钉,这样的知识架构请问有何快乐可言?

东坡的书画,这种所谓的业余水准简直已经超凡入圣!开创了体现文人风骨的“文人书画”新篇章。但是对于坡仙来说,也只不过是增加了名字后面的一个斜杠而已。因为,贯穿东坡所有这些修为的不是技术层面的东西,而是艺术审美和文人精神。

文人风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古人往往用审美观来阐释,比如东坡的行书帖《黄州寒食帖》便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期所作,洋洋洒洒,无拘无束。还有东坡的绘画,也是不拘一格,甩掉了很多世俗的羁绊。我们从这幅《枯木怪石图》可以看到东坡居士的画风是透着一股玩世不恭、倔强坚强的审美意味!苏东坡很重要特点就是“非职业书画家”,他的书画是求自娱,而非讨媚、炫技,更没有一丝所谓的市场考量。

苏轼《枯木怪石图》(传)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天下第三行书法帖《黄州寒食帖》

那么东坡的审美最为突出的是什么呢?我归结为三点:首先“胸有成竹”的审美大局观,东坡是文人,而且是一代文宗,不是我们今天所诟病的职业“砖家”,所以胸中的气魄也自然不会拘泥于琐碎细节;然后是以怪为美,以丑为美,奇与丑是东坡的孤傲和玩世不恭的性格特质所带来的;所谓闲适之美,则是时代审美融合个人修养以及个人境遇所综合造就的;以上这些观点,我们可以从东坡文章诗句,以及艺术作品中看到端倪和阐释。

成竹在胸

苏轼有位非常敬重的表兄,就是北宋著名画家文同,字与可,号笑笑居士。文同以善画竹著称,他注重体验,主张胸有成竹而后动笔,史称“文湖州竹派”。苏东坡画竹,不仅文同授之以技法,同时在绘画理论方面也是深受文同“传染”。

文同墨竹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如今画竹的人都是一节一叶堆砌,哪里还会有鲜活的竹子呢?竹子始生之时,便是节、叶都具备了,所以画竹必定要心里先有完整的竹子整体形象。推演此论到画山水、人物、鱼虫,莫不如此。这便是东坡的“胸有成竹”的大局着眼的理论。

苏轼《潇湘竹石图》(局部)现藏于中国美术馆

苏轼《折枝墨竹图》(传)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

每次到访东坡赤壁时,都被中庭中屹立的一块丑石吸引,久久不愿离去。此石质为湖北青石,岁月摩挲苍古,手工斫痕明显,整体风格拙趣十足,符合东坡的“丑石”审美,据说是东坡赤壁古代遗留。底座为红砂岩雕刻,并有一处红砂岩的开窗处空白。

东坡赤壁旧影

东坡赤壁剪刀峰

最后一次去东坡赤壁已是酷暑难当,下得山后,急寻一片树荫蔽日,突然发现坐着长廊处有几块老旧石碑匾,其中之一赫然刻书有“剪刀峰-坡仙石”,石质是红砂岩,正好对应了上图这块丑石的红砂岩底座开窗部位。高兴之余,忘乎所以,大呼不虚此行,考证此石为“剪刀峰”,且印证了疑似东坡遗石的可能性。

剪刀峰石匾

东坡赤壁问鹤亭前剪刀峰

苏东坡推崇的“丑“、“怪”赏石审美,处处透着那份孤傲的不合时宜,他在黄州据说收藏了二百九十八枚石头玩赏,命名“怪石供”。

《怪石供》:“既久,得二百九十八枚,大者兼寸,小者如枣、栗、菱、芡,其一如虎豹,首有口、鼻、眼处,以为群石之长。又得古铜盆一枚,以盛石,挹水注之粲然。而庐山归宗佛印禅师,适有使至,遂以为供。禅师尝以道眼观一切,世间混沦空洞,了无一物,虽夜光尺壁与瓦砾等,而况此石;虽然,愿受此供。灌以墨池水,强为一笑,使自今以往,山僧野人,欲供禅师而力不能办。衣服饮食卧具者,皆得以净水注石为供,盖自苏子瞻始。时元丰五年五月,黄州东坡雪堂书”。

他提出“石文而丑”,开创了“丑而美,丑而秀,丑而雄”的赏石理论。可以遥想九百多年前,这块“剪刀峰”是否也是东坡先生的“怪石供”之一呢?

黄州汉白玉赏石虚室鉴藏

闲我第二次去到黄州,还在朋友一所荒园之中寻得一个庭院老旧石匾,上书“佇月”二字,正合司马光诗句《佇月亭》,细观之下有赵孟頫书体意味,欢喜自得。

《佇月亭》

北宋司马光

灯火动渔矶,湖边过鸟稀。

孤蟾久未上,五马不成归。

长啸风生座,高吟露满衣。

闲情无日厌,岸帻对清辉。

“闲情无日厌”为北宋诗人司马光之作,可见“闲情”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审美了,在这一点上欧阳修、梅尧臣、司马光、苏轼为代表的北宋文人推崇备至。乌台诗案时,苏轼自以为死罪,所以写诗二首以表忠心,喜欢苏轼文章的宋神宗命人与之同寝一牢,发现其鼾声雷动,可见其心坦诚,于是被贬黄州略惩训诫。苏轼被贬黄州后很快就在徐太守的照顾下,迁居林皋亭,融入了黄州当地的百姓生活之中,并在东坡上建起“雪堂”。他一家二十多口在黄州生活很拮据,但还是多方筹措银两,创办“救儿会”收留弃婴。所做一切,只求良知,不求回报嘉奖。

雪堂款砚铭

苏东坡在黄州留下的大量诗词和文章之中,可以看到坡仙在黄州的生活虽然有些拮据,却是多么的惬意、闲适。最重要的是传递给我们一个强烈的信号就是“清风明月,唯有闲者得之”的概念,《前赤壁赋》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清风明月对于每个人是平等的,其实人和人之差别只是那份心性而已!

《夜游承天寺》北宋苏轼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xìng)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明代“居高明而立极”书法木匾虚室鉴藏

苏东坡在黄州卷起了长衫,当起了地地道道农民,享受着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人生,或是徘徊于坊间酒肆、农舍庭院,欣赏着市井之中充满烟火气息的美。著名“东坡肉”、“为甚酥”的饼、“错著水”的酒这些美食,都是他在黄州心血来潮,插科打诨之作,没想到却成就了千古佳话,没有那份“闲”情是绝对做不到的。

《猪肉颂》

北宋苏轼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为甚酥》

北宋苏轼

野炊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旷达率性,天人合一

古人对“风流潇洒”的理解,得自春秋战国时的杨朱学派和庄子,不理会外界的诱惑和压力,不依循别人的意志率性自由的生活,这种思想便是“风流”,而不是我们现在所狭隘理解的和性有关。这种思想发展到巅峰时就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世说新语》是南朝时期所作的文言志人小说集,《世说新语》记录了很多魏晋名士之间清谈的趣事,如:刘伶、王徽之、阮籍等潇洒豁达、率性的故事。明丁玉川《后赤壁赋图》苏轼对经史子集无不熟悉,再加上自身的性格以及文坛地位,魏晋风华当然心所向往。被贬黄州后经过挫折和反思更是深有感触,并且一改当时文坛温婉的词风,写下豪壮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赤壁怀古》北宋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词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起篇就气势磅礴,历史观宏阔,文风斗转悠扬,如有神翼般自由飞越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并感叹人生:即便是千古风流人物、千秋功业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灰飞烟灭”,不知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这也是历代文人逆境中独善其身的精神慰藉,成为九百多年来的千古绝唱。至于此地是否真正的三国古赤壁,只是用来借景抒情而已,这些琐碎之事又何必计较呢?

清代刻赤壁赋茶铫

元丰五年(年)七月十七日和十月十六日,苏东坡先后二次与友人一起游黄州赤壁又写下脍炙人口的《赤壁赋》的散文。就是这二篇散文奠定了东坡千年文宗的文学地位,并位列唐宋八大家。

《前赤壁赋》中,月色之下的飘然仙境,感叹千古风流人物的消逝,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明月自古如斯,方生方死,生与死只是不同的生命形态而已,不必庸人自扰,而是旷达的享受当下的每一刻,这便是从“怀古”到“怀己”的转换。

观《后赤壁赋》,“横江而来”的“孤鹤”、“羽衣翩跹”的“梦一道士”、还有作者苏轼自己,完成三位一体的角色转换。变成仙鹤自由往来、变成道士清净无为、变成自己幻梦一场,如同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一般玄妙,达到了审美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

公元年4月,苏东坡离开黄州前往常州......。至年宋徽宗即位,元祐老臣得赦免,年7月18日,东坡于病榻之上对儿子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堕,慎无哭泣以怛化。”(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你们不必哭泣)。7月28日,好友惟琳方丈在苏轼的病床前劝说“要想来生”,东坡答“西天也许有,想又何用”,“用力去想就错了”,语绝而逝。一代文豪陨落,唯余丹丘古塔屹立于黄州赤壁!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很有可能没有意义,但是寻找生命意义过程本身一定是具有意义的,让自己慢下来,闲下来,哪怕是发现和欣赏生命瞬间的美好。东坡先生在黄州通过反省,通过发现,走出了生命的“意义迷宫”。真正摆脱了思维的牢笼,自由的选择了有意义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满足功利欲望去忙碌。这才是东坡精神带来的正能量,是真正的乐观旷达,仁者不忧。

学界有“苏文如海”之说,在短短篇幅之中能讲清东坡的文章,实在很难,我只能结合苏东坡在黄州留下的痕迹之中和自己的理解到的几点,泛泛而谈。如有不甚恰当之处还请师友多多批评指正。

年的九月,东坡去世年后,北京故宫文华殿苏东坡《千古风流人物》书画文物大展开幕,奢望在观赏历代东坡书画文物之时,想起本文,这也算佐文清欢了吧!

晨林闲叙于江夏虚室时在庚子年白露

生活的洒扫是美学也是修行,乘物游心入境界,虚室生白合知行。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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