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年,45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往黄州任团练副使。
黄州即今天的湖北黄岗,是个穷苦小镇。这个落后小地方与苏轼相互影响,彼此成就。苏轼的心路历程,在黄州写就的一些作品中可读出清晰脉络。因无房可居,苏轼只能在定惠寺与僧人起居一处。夜深人静睡不着,他步出庭院,天空一轮明月,影影绰绰地从树枝间透过一丝微光。苏轼呆呆地望着天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一刻,有谁像自己这样,徘徊在无边的寂寞里……《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为乱象横生的官场悲哀,为自己的命运感叹。乐观者的愁闷总是如昙花一现,天亮后苏轼就换了面孔。他满怀期待地到处闲逛,终于发现了黄州的可爱之处:这地方三面环水,河流湖泊到处都是。再环顾四周,山坡丘陵,沟谷幽径,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竹林,这不意味着鱼竹丰盛吗?老是吃苦吃苦,逮着机会也该吃点好吃的了。如此善于挤兑哀伤,苦中作乐,是苏轼的本相。《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四个月之后,家人全都来了,给苏轼带来了莫大安慰。结束了孤单,又即将面临断炊窘境。他的职位是虚职,没编制,没权力,没工资,苏轼只好把有限的积蓄挂在房梁上,每日取一点点,生怕花超了。不久,他又有了新发现:当地人喜欢吃鱼和竹,猪肉却倍受冷落,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极有吃货天赋的苏轼尝试着猪肉的各种吃法,把猪肉洗净,用调料腌好,架起小火慢慢熬: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慢着火,少作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他为猪肉注入了新的灵魂,在味蕾的极度满足中,生活的困苦似乎也随着美味一一下咽并随之消化。
黄州通判马正卿不忍看苏轼为钱所累,上书太守徐君猷,将闲置的50亩荒地划拔给苏轼耕种,苏轼乐坏了,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从高官变成农民,立马换上草民装束开荒种地。他在坡地的东面搭建了一间草房,起名“东坡雪堂”。自嘲自己变成了黑鬼: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生活是需要变化的,有变化就有感悟,有感悟始有感恩。苏轼开始满血复活,黄州正在成为他精神飞跃的平台。十几年宦海沉浮,曲折百回。从党派纷争到土地农耕,苏轼的思想发生了深刻变化,对命运豁然开悟:神马都是浮云!只要生活过得下去,有什么好悲伤?眼界和心胸成全的意象汇聚于苏轼笔下,形成了气象万千,大气磅礴的文字风格!随着文学修养日臻完美,这个黄州“老农”渐渐成长为一代精神大儒!
在黄州,苏轼是时间的富翁。没职务没公务,游山玩水成了主业。农忙过后,这只自由的野鹤来到黄州城外的赤壁矶,史上曾发生赤壁之战的地方。那壮丽的景色,古朴的气息,让苏轼思绪激荡:《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继此,许多不朽作品,前后《赤壁赋》、《石钟山记》以及学术研究《易传》、《论语说》,《赠弟辙》等,都在这个时期集中产出……
如果没有生活的磨砺和感受,焉有如此苍凉雄浑的诗句;如果没有相对安定的内心生活,当然也就没有这饱满沉厚的激情。“乌台诗案”九死一生,那种死而后生的历练成就了苏轼,造就了苏轼,也提升了苏轼。谁说祸无益处?心智性情,思想升华往往来自于挫折和磨难!苏轼常去访师问友。他划着小船过江去四川,和谁都能交上朋友:酒店老板、大夫、农民、手艺人。有时呼朋引类,有时独自高吟,累了荒郊野外就地一躺,渴了掬一捧山泉。在浏览蕲水清泉寺时,又有名篇问世。《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谁说人生不能再回少年?门前溪水尚西流不止!为何要在老年感叹时光飞逝!幸亏古代没有拍照设备,否则世间会少了很多诗词大家,而多出一些摄影家。毕竟按快门儿脑细胞消耗得少,思考量小嘛。
《东坡志林》记载: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途中遇雨。这是发生在苏轼贬黄州之贬第三年的事。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首词中的苏轼豁达得让人惊叹。不经历沉入谷底的折磨,哪有力量从低谷攀到高峰!在某些精神特质上,这个人和李白有着些许相似之处。李白的天真令人如醉如痴地迷恋推崇,而苏轼的豁达则令人死心塌地地仰慕神往。你听:不必在意那穿林打叶的落雨声,不妨一边吟咏长啸,一边悠然行走。竹杖和草鞋轻捷得胜过骑马,有什么好怕的?一身蓑衣任凭风吹雨打,照样过我的一生!一个潇洒不羁的萌主形象,仿佛穿过千年光阴,迈过沧海桑田,微笑着对你示意。那种胜败两忘不以为然的超脱境界,令人久久回味。
有一次东坡和朋友喝完酒回家已是半夜,敲了很久都无人开门。只好跑到江边挨冷受冻地听涛声依旧。第二天,《临江仙》漫天疯传: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太守虽然老朽,但耳朵不聋,脑袋不呆,老人家吓坏了。他苏轼江海寄余生!这不是要跑路的节奏吗?如果苏轼跑了,自己乌纱帽不保不说,老命恐怕也会被祸祸了。他早已忘了年龄,甩起臂膀,像个小伙子一样一路飞奔,跑到苏轼住处趴窗相看:但见老苏轼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从最初的愁闷到留恋,苏轼喜欢上了黄州,虽穷山恶水,但民风淳朴;虽不像京城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皆高官,但自给自足的生活,平凡的乡亲儿带来的那份赤诚纯朴,让苏轼找到了生命之源,心情前所未有的欢畅:种地游玩、读书创作,哪一样都至情至性!最可贵的是这个地方能让他放松,能让他把随时捕捉到的诗意全部转化为笔下的传奇!还有什么比能自由自在写作更美好的事呢?词作即人格,人格即词作。能将二者结合得天衣无缝者,难道不是生命的大幸福么?